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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生了什麼,他並不很清楚,無論是從前的,亦或是現在的。

  黑暗似乎漸次有了形體,他努力地分辨著這漂浮不定的黑的形狀,亭台高閣,石巷通衢,一座座,一道道,延伸得極遠,黑暗中有腥雲遍野,有戰場廝殺。時而是拋棄他的母親,勾了出的消瘦佝僂的黑影,離他越來越遠,走進了荒蕪城池不見底的黑暗裡。他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於是便嘗試著離開這無盡頭的黑沉。

  不知掙扎了多久,他帶著一絲一毫苟延殘喘的氣力,長久地奔跑著。不知多久,他忽而覺得有些冷,如同華山夾雜著細雪的微風吹在身上,但他卻沒有因此停下。他要逃出去了,要逃出去了——

  “阿真!”

  樊真驟然睜開眼睛,大地似乎在微微震顫,他一醒轉,所有鋪天蓋地的痛楚與劫後餘生的恐怖,都捲土重來。他痛得幾乎要掉眼淚,喘著粗氣緩了許久,才見得自己正躺在一處糙棚底下,身下糙席帶著濕霉氣味。他不知自己此刻身處何處,遠天帶著沉重的陰霾,遠處卻火光沖天,烈火從高大城垣中噴薄而出,帶出一地魑魅魍魎般搖曳逃竄的可怖陰影。

  “洛陽城——破了!破了……”

  “城破了……破了……啊……”

  驚慌失措的聲音從疊地響起來,樊真微微抬起頭,渾身痛得受不了,他勉強看清楚周遭的情形,這大約是一處流民營地,在他不遠處,零零散散聚集著十數個衣著破爛、蓬頭垢面的流民,聽得這一個消息,周遭靜了一陣,便漸漸生了一陣嗚咽哭泣來。

  樊真的視線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卻見得那一些老百姓,嚶嚶嗚嗚哭著,都跪向北跪了一地。那哭聲在遠處城中大火的噼啪炸響中,越發悲痛地大了起來。最後竟是哭聲震天。樊真忍著痛苦,閉上眼睛,卻發現自己眼角也開始淌下淚水來。

  向北而哭,那是長安的方向。哭的是丹鳳朝陽,是繁華如夢。

  少年曾經這樣同他道:“當時的誓詞是這麼說的:‘一入天策,苟利國家,不圖富貴’。”

  你的大好江山,你的盛世太平,終於毀在這一場又一場的戰火紛飛里,亭台樓闕,都成了殘垣斷壁。若不是這狼煙四起,他不需要眼見這一座又一座繁華的城鎮荒蕪衰敗,若不是這兵荒馬亂,他不需要帶著這樣痛苦而又綿長的愛與恨,顛沛流離地輾轉下去。

  他發出不成調子的哽咽,他何其有幸遇見華清遠,又何其不幸生於此世!

  從前他只懂自己,不懂家國。但眼睜睜看著熊熊大火,聽著黎民塗炭,眼淚就忍不住要奪眶而出,喉頭帶著苦澀的血腥味,他哭得渾身發抖,卻又因為疼痛而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不明白心中為何會有如此悲慟的震動,痛惜、悲哀、憤怒、慶幸,如同被cháo涯擊打的石頭,發出了沉悶而有力的雷霆巨響。

  舉目見日,不見長安。

  第四十四章

  “柳叔叔,你不再往前走了麼?”

  柳杯酒停下腳步,將懷中劍鞘換了個方向,冰涼的雪屑子不多時便落滿了他的肩頭,他看著純陽宮高大巍峨的山門,在鵝毛大雪之中,那青黛色的飛甍翹角,被霧蒙蒙的雪塵包藏著,如同雲端中若隱若現的飛燕翅尖。順著懸崖邊的那一條細小棧道望過去,依稀能夠參見高大肅穆的三清殿、老君宮。柳杯酒在風雪中站定,朝著太極廣場後、純陽宮的方向,畢恭畢敬地打了一個稽首。

  “我……我在這裡等你們。”他咽了咽口水,空茫的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才是秋末冬初,華山的風雪卻來得比往時更早。糙木經霜,歲歲枯榮,只有這宮殿樓宇,依舊沉默地俯視著山下更迭起落,看著無數求道者登途,而又徒然折返。他已經許多年未再踏進純陽一步了,他的無數日思夜想,都會在看到這座山門的一剎那灰飛煙滅,他不敢,也不能。

  思緒正散漫著,柳杯酒只覺臂彎里一重,匆忙回過神,方對上沈落言的眼睛,萬花將一把傘塞進他的懷中,又將半個手臂里抱著的孩子朝上拎了拎,好叫他坐得穩一些,沈落言的目色與語氣都涼涼的:“算來你也慫了十多年,昔年對你冷嘲熱諷的那一批人,說不定早就忘記了純陽宮還有一號你在。”

  “哈、哈哈……”柳杯酒撓撓後腦勺,將長劍掛回腰際,乖乖將沈落言塞進來的紙傘打開,好遮一遮撲面而來的風雪,柳杯酒掐指一算,連連搖頭苦笑:“十八年啦。落言。想來我們都不再年輕了。”

  “別說我們,是你老了。”沈落言並不對他的唏噓感慨買帳,語氣仍舊凶兇巴巴,滿是嫌棄的意味:“你不是想瞧你的師侄麼,還在這裡磨磨蹭蹭的。走了。”

  “噯,噯。”柳杯酒忙不迭撐傘跟上,卻依然在踏入山門的那一步上,顯而易見地遲疑了一瞬。見得那一抹玄色影子越走越遠,根本沒有等他的意思,他又頗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趕忙小跑著去追。

  他們在接引弟子的指引下,走過陡峭山道,徑直穿過太極廣場,正是純陽弟子晨練早課的時候,偌大的廣場中整齊站著一隊執劍操練的純陽弟子,柳杯酒瞧了瞧他們簇新的道袍,還是入門的簡單樣式,他不由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衣,心下慚愧。時常有純陽弟子朝他投來好奇目光,想來是認得他這身道袍,卻不知他又是哪位神秘來客,沒有人再認得出他是何人。

  那一些千夫所指的陰霾風暴,再也招架不住時光的磋磨,終究平靜了下來,沒有半點痕跡。

  “師兄是在上兩月回來的罷,但回來之後,也只是在歇息調養,開初是在思過崖,如今是在非魚池,跟著山石道長做事情。”提及華清遠,那接引弟子的神色有些閃爍,卻仍舊在天街的馬廄處安排了馬匹,“先前已經著人通知過山石道長了,雪深路滑,兩位一路小心。”

  柳杯酒在馬上皺起眉頭,見得沈落言將阿由裹進懷裡,便催開馬步慢慢走,同那弟子並駕齊驅,揚聲問道:“敢問這位道長,既然是思過崖,我那師侄,可是犯了什麼規矩麼?”

  “道長還知道思過崖的掌故啊……”那弟子有些尷尬地拉了拉馬韁,馬蹄踩在鬆軟的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蹄音。

  柳杯酒哧地一笑:“我以前可是日日到那鬼地方去待呢。”

  “您說笑了。”接引弟子只當柳杯酒說了個笑話,又道:“到思過崖去,說是目無禮法,褻瀆天尊。但到非魚池,卻是師兄自己提出要走的。那地方有點兒遠,”馬頭一轉,直扎進了一片結滿霜雪的竹林中。“也不知師兄下山經歷了什麼,但他也不願同我們說一句關於山下的話。”

  “年輕人哪。”柳杯酒在馬上長嘆一聲,頓了馬蹄,等著沈落言過來,待得萬花離他近了,便又復嘆道:“年輕人哪。落言,你的徒弟仍舊是沒有音訊麼?”

  “洛陽那邊打得厲害,音書不通。”一提到樊真,沈落言便露出了極為苦惱憂慮的神色,“我差人在天都鎮留意驛站的信使了,去前線的人也有過請託。但總歸亂世,人力有限。說是找不到,且就算是活著。我也不願意朝壞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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