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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落言說著,拉了拉裹在阿由身上的狐皮斗篷,馬兒顛簸的走,孩子卻窩在溫暖的懷抱里,眯著眼睛似是睡著了。沈落言垂下眉眼,溫聲道:“這孩子說什麼都要跟過來,在萬花谷里雖然從不提阿真,晚上偷偷哭的時候,喊的還是他與你的師侄的名字。”

  “……”柳杯酒搖搖頭,聽得林後一片空靈清越的淙淙水聲,馬蹄踩在落霜的青石板上,聲音跳脫地,一下一下,如同泉流擊石。竹枝密密匝匝,輕輕擦過人的發梢肩頭,留下飛絮般的一縷潔白,轉瞬即逝。

  打馬經過一道小石橋,周遭漸然開闊起來。非魚池依山而聚,一壺懸泉瀑布,傍青石一碑,飛漱而下,直落潭澗,潭中有大石一塊,潭邊有青石一座。石上坐著個披蓑戴笠的佝僂人形,一桿魚竿懶洋洋地垂進潭中。如同一尊靜止了千萬年的雕塑。

  柳杯酒看著這個釣魚老叟,面色微變,他似乎朝後瑟縮一下,好像要躲。

  但卻已經來不及,這釣魚老頭聽得馬蹄聲,已然緩緩轉過頭來,卻在見得柳杯酒的一瞬間裡,渾身精神無比地活泛地動起來,柳杯酒跳下馬,便劈頭聽得一聲蒼老的怒喝:“好哇,柳杯酒,你這小兔崽子!別以為你這副樣子我便認不出你來啦!”

  “十、十八年啦,山石師父,你、你也該消氣了……”柳杯酒方說著,便見得那魚竿子劈頭蓋臉便打將下來,招招凌厲如風,颯颯作響,一突一刺極快極迅,看來是劍招。柳杯酒被他打得虛怯,只得連連後退著躲。拿著劍鞘走一步退一步地擋,終是那老人訇地一躍,將竿子朝前一遞,削出一聲悽厲的飛響,那段竹竿,竟齊齊從中破成了兩半。

  沈落言在旁看著,微微瞪大了眼睛。

  “當年偷學我這一式劍飛驚天,我聽說還在名劍大會上輸給了一個萬花谷的毛頭小子!你說丟臉不丟臉!還敢回來見我?還敢回來見我!”山石道人怒氣沖沖,操著魚竿在後頭追著柳杯酒打,柳杯酒也只得遷就老人,叫他攆得四處亂跑,無可奈何。

  沈落言笑了,在旁低低道:“當初騙他一個劍飛驚天,不想就騙了大半輩子。”

  場面正是一片混亂時,聽得身後有個小心翼翼的聲音,道:“沈、沈先生……?”

  沈落言眼帶笑意朝後一看,正是一臉迷茫的華清遠。

  帶著淺淡茶香的茶水,蒸騰著溫熱的白霧滾進粗瓷杯中。華清遠倒茶水的手有些抖,也不知是因為期許些什麼。華山的氣候愈來愈冷,聽聞洛陽城又一次陷落,他便是知道樊真將他送出城的一廂用意。若是他本人,定是堅決不會離開,於是便有了這樣的一個圈套。

  他遠在華山,卻仍舊心念不忘,然而不知是戰火阻絕,人事音書漫寂寥,可他又像是在逃避什麼,思過崖中冷清無人的夜裡,他覺得漫長難捱,相聚彈指,相別卻可能是永遠。這也許能稱作一種等待,是一種沉於風霜雪月,歲月無聲里的寂寞。

  華清遠害怕這種寂寞。曾經有一段時間,他覺得放下與樊真的一切,回到華山,繼續過那世外道子的生活,或許是更好的抉擇。可如今真的遠離軟紅千丈,他卻越發覺得心慌意亂,他也曾試圖寫一些書信,卻怎樣也想不出該寄往何處,沒有去處的信,便如同失群的鳥。

  沈落言看著華清遠眼中渴求的奕奕然的光,心下有些不忍,只得道:“大約很快便有消息了,驛路大約過一陣子便能通了。許多從洛陽來的流民在天都鎮聚集,我回去時去問一問,說不定會有一些消息。”

  華清遠咬咬下唇,緊緊攥著茶杯的手艱難地捏了捏,他幾乎想也沒想,便道:“那我、那我也去罷……待在這裡,我……”

  由衷的話被咽回去,待在這裡,他害怕他會被那一事無成的幽冷感覺逼瘋。

  柳杯酒挑起眉,嘆:“痴兒。”

  阿由躲在華清遠懷裡,一雙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仿佛手一松,華清遠便會沒也似的。孩子安靜乖巧,聽著他們三言兩語地說著話。他大概知道,他的阿真哥哥還沒有消息,但大概很快就會回來。談了一陣子,華清遠伸手摸摸他扎的垂髫,問:“在萬花谷還好不好?”

  阿由張了張口,有點兒想說不好,因著沒有華清遠與樊真,但轉念,萬花谷的人待他都十分溫和親善,又只得道:“好……很好。”

  “真的?”華清遠又問,這會兒阿由不說話,只是將整張粉團團的臉,埋進了華清遠懷裡。

  再晚些時候,阿由便叫沈柳二人留了下來,華山上天黑得早,早早洗漱完全,阿由便是坐在榻邊,在華清遠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小手拉著華清遠的腕子,像是怕丟了一般。孩子說了許多事,由近至遠,說萬花谷的人與事,漸然說到了洛陽城的故事。

  “有一段時間,阿真哥哥回得很晚……但也不睡覺。”阿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華清遠卻因著樊真的名字而略微打了一個清醒激靈,“有一天晚上我沒睡著,就看見啦,好似是寫給清遠哥哥你的……信……咦?”

  華清遠的瞳孔一縮,似是想到什麼極重要的事情,他騰地站起身來,身形不穩地打了個趔趄,卻也不及穩定,便踉踉蹌蹌奔到書案邊的桌櫃前,匆匆翻找著什麼。那日他自洛陽遠道而來,行車上帶著的物事,他在驚訝困頓之間,竟也沒有能夠好好拾掇。如今過去這樣久,若非阿由一說,他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樁事情。

  他翻找半天,櫃中東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他從包裹中胡亂一找,才發現一隻陌生的木奩,他滿心滿意的慌亂忽然便平靜下來,雙手卻是抖個不住,接連開了許多次奩盒蓋子的暗扣,卻都是徒勞,尖銳的金屬邊角蹭破了他的指尖,試了許多次,終於打開了。

  是一盒疊放得滿滿的信箋。

  華清遠一愣,卻是不由自主將最頂那一張捻過來,紙張有一些舊,似乎留了一些時日。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他抖著聲音,隨著紙張上的字念誦著,墨水的酸氣,帶著一些若有若無的松煙氣息,是樊真愛用的墨。他的楷書寫得清秀俊逸,每一筆都極細緻認真,“唯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

  每一封都落了日期。一日日接續不斷,他便是從上至下,如同走過這一段漫長卻又單薄的日子,詩句有些是思念,有些是感懷,但無外乎的一字一詞,都是悉心寫就。紙張不一樣,有時是紙,有時是絹。可念到最後,華清遠只覺自己的聲音在生澀地發啞。

  最後一封,很有一些重量,也緘了封口。華清遠撕開信封,便覺手心裡落下一塊冰涼的石頭,仔細看來,那是一塊玉雕道符,玉石觸手生溫,光華內斂,正是一塊好玉。華清遠怔忪許久,想起他許久前丟棄在亂葬崗中的那一枚玉石,一陣酸澀感覺湧上鼻尖,他重重吸了一口氣,猶豫萬分,終於打開了玉下壓著的信箋。

  吾愛清遠:

  你我相識,已近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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