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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青蘿將身上的蓑衣裹緊,那影子竟也顯得佝僂滄桑起來,她的聲音略低了一些:“物換星移,本就是天道尋常。菟娘不過是隨口一言。想來緣分真是神奇,不想會在洛陽再遇到先生,也不想會共事這樣久。”

  “我淪落風塵,得幸遇見的都是恩公。卻終究愧對葉公子的錯愛,他待我一向很好,在此之前,其實他已經動用了許多關係,想方設法叫我出逃洛陽。但我卻不願,想來他也自當覺得古怪罷。”低沉柔婉的聲音娓娓道來,卻蘊藏著不著痕跡的悲哀。

  “我是有夫之婦。夫君大概已經魂歸故里,雖說夫家已經不要我了,但我卻仍舊放不下。從前我讀過一首詩,說是‘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她的話音一停,尾調似乎有些發顫,身邊窸窸窣窣,仿佛在拂袖拭淚。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雨絲吹在面上,有些帶著cháo意的熱,像是剛從眼眶中落下的熱淚。樊真將這句來回在口中心中過了許多遍,心下唏噓,想要嘆息,卻只覺喉頭哽塞,發不出半點聲音來。華清遠大約已經回到純陽宮了罷,他或許會憎恨自己……恨自己最後連個解釋也沒有,就再次令彼此分隔兩地。思及此處,樊真自覺心下一陣剝骨拆筋的痛楚,隨著每一下脈搏而更加鮮活旺盛,他幾乎疑心自己那舊疾又要發作了。然而在這止不住的痛心中,有什麼帶著熾熱溫度的念頭,漸漸在腦海里明晰起來。

  活著回去,回長安去,回萬花去——回去見到華清遠。

  “可我……”他顫抖著聲音脫口而出,“我一點也不想死。”

  周遭靜了一陣,聽得卞青蘿道:“先生的路還很長。黑夜虛無而又漫長,這一些燈火,雖然會燃盡熄滅,但總有日出。聽聞這兩日叛軍要攻城了,城中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聽人說,上一回洛陽失守,似乎也是這般模樣。”

  “……天色不早了,走罷。”樊真看著城樓下風雨瀟瀟,燈火闌珊,日出遙遙無期。但他的心中卻莫名其妙的痛苦卻平靜著。在這樣的一個剎那裡,透過眼前朦朧的黑暗,透過無邊無際的漫長時光,他看見從前渾渾噩噩的自己,那個看淡死生、不屑一顧的自己。

  沒有經歷過真正生離死別的絕望,所以輕描淡寫。

  可那是從前。

  卞青蘿同他並肩走著,不知何時卻又停了步子,垂眉道:“便到此處罷,我在江月樓還有一些東西要拾掇拾掇,得先走一步。”

  她有些欲言又止,卻終究道:“先生,再見了。”

  這夜同羅丹府上依舊燈火通明,似乎唯有在這一處,才無法感覺到黑雲壓城的緊迫。燈火通明的院落中,已經搭上了遮雨的篷布與花團錦簇的舞台,賓客在廊下推杯換盞,言笑晏晏,通明的燈火照亮他們油光滿面的眉目,高談闊論的內容,無非是權財富貴,美人寵姬。樊真在席下靜坐著聽,但很快便厭倦了。

  同羅丹今日精神頭不大好,看來病懨懨的,許是希希零零的小雨引人睏倦,湯藥早前已經奉上去了,卻仍舊擺在案頭,一點也沒有要動的跡象。席後的樂師開始調琴弄弦,宴會行將開始。樊真見得紗帳後的卞青蘿,舞裙盛裝,是那一夜月下起舞的扮相。

  期間卞青蘿似是差人去敦促同羅丹喝藥,那大將不情不願,將藥碗中的苦澀液體一飲而盡,同羅丹的身邊坐著一襲火紅衣裝的霽月,樊真雖說遠觀,卻也能看見女人那一雙不同於中原人的褐金眸子,在燈下瀲灩地閃著清光。

  筵席開始,舞姬徐徐而入,起先是一組令人眼花繚亂的胡旋舞,那旋轉的墮馬髻上的珠翠,刺痛地晃著人眼,周遭的人誇張地喝彩大笑,至於手舞足蹈,同羅丹卻看得興致缺缺,方看了一遭,便揮手將那些舞姬屏退了去。

  ——當真荒唐。

  門外戰火連天,門內歌舞昇平。樊真冷眼看著那一些阿諛奉承的笑臉,聽著油腔滑調的言辭,琴師的樂曲yín靡艷俗,相和的蕭調孟浪輕佻,不及那一夜楊雪意與郁欣所奏萬分之一。他看著舞台上腳踏蓮花輕步上場的卞青蘿,周遭觥籌交錯的聲音,忽然都停止了。

  卞青蘿沒有笑,舞步與當夜如出一轍,一舉一動的凌厲清冷,都令她如同一朵盛放的天山雪蓮,冷麗得奪人心魄。一勾手,一抬腿,捲起裙袂如同雪濤一般,步伐飛旋,如同穿花蛺蝶,又似點水蜻蜓,如同一道雪風般,直吹到了同羅丹座前。

  席上眾人皆被她的美貌與舞姿折服,握著酒盞的手停在半空,四下亂瞟的眼再也沒了飄散視線的理由,所有人都在看卞青蘿曼妙的舞姿,仿佛在看一場紛紛揚揚的六月飛雪,濃黑的發與淺青的裙,分明的黑與乾淨的素,毫不拖泥帶水的舞蹈,便不大像是舞蹈,仿佛劍器之姿。這古怪念頭方掠過樊真的心底,他便見得同羅丹那滿目痴迷喜悅的神色,一點一點在他的面上消失殆盡,他紅潤的氣色,也隨著舞蹈而變成死人一般的青白。

  同羅丹突然以一種極為古怪的姿勢,狠狠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死人般的青白,又迅速變成了窒息的豬肝絳色,便是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一道雪亮的刃光晃得席上的人一陣眼花,只見得卞青蘿的手中,不知何時便出現了一把寸段匕首,極快極准地朝著同羅丹的心腔猛然扎去。席上一陣混亂騷動,杯盞落地摔碎的聲響起起伏伏,格外清楚。

  “藥里有東西!和刺客是串通好的!”說時遲那時快,坐在同羅丹身邊的霽月,忽而暴起,嬌聲暴喝一聲,卻只能惹得周圍的人更為混亂,樊真眼疾,見得刀光乍現,席間卻聽得卞青蘿一聲悽厲尖叫,不遠處青衣血染,那女人身形驟然軟倒。

  樊真錯愕得呆立原地,只覺從頭到尾不住打著顫,千想萬想,他料不到卞青蘿會做這般必死無疑的事情,周遭家僕的錯亂腳步,官員的失聲尖叫,伶人的大喊哭泣,轟隆隆響成一大片,許多人簇擁在同羅丹身邊,試圖去搶救治療,樊真後退一步,卻只覺身後一陣紅衣教特有的甜膩香風,游蛇一般從耳根纏到鼻翼,耳邊似乎有人輕笑一聲。他的肋下驟然一涼,旋即本能地因為疼痛而瘋也似的抽搐起來。

  他遲鈍地低下眼去,只見得腹下哧地竄出一截銀白色的刀尖子來,血珠子無法在銳利的鋒刃上凝聚成股,一粒一粒地順著刀尖,滴在他的衣擺與靴尖上,劇痛險些讓他當場昏厥過去,殊不知他周身大穴在一個須臾中盡數被點封,那痛楚很快便麻木了。身體中的異物朝前送上一送,似乎在找更為合適的位置,便是乾淨利落地抽開了。

  樊真的身體一下子失卻憑依,雙膝一軟,臉面朝下,撲倒在地。意識驟然模糊起來,香風還糾纏著他,仿佛一場如疽附骨的夢寐,令他無法呼吸,混沌很快侵占了他的大部分神識,他甚至連一聲疼痛的呻吟都沒有發,便徹底跌進了不可測的絕淵裡。

  這是一片安息的黑暗,溫柔得如同cháo水一般,包裹著他的四肢百骸。是沉夢黑甜,穩定地使人沉溺其中,吐息著瀕臨死亡的絕望。他似乎是睜著眼睛的,可眼前一片黑暗,他似乎是在呼喚著什麼的,可周遭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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