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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恨你入骨哪。”

  輕而慢的聲氣,就像一聲墜入水中的喟嘆,但又如此言不由衷,曳出的水泡柔和易碎,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華清遠第一次向他剖白心意的時候,是那個飛雪連天的大寒夜,他也沾了滿身酒意,酒的熱和風的冷將他兩腮熏得通紅通紅,帶絨的襟領簇在兩頤邊,平白生出一些寒風中的可愛來。

  若非那夜起始,又哪有之後種種。但與其是後悔,不如說是慶幸。

  酒席走到盡頭,筵席將散未散。卞青蘿橫豎看著賓客盡醉而歸,華清遠卻是醉到人事不省,遙遠的城垣傳來接陣的鼓聲,兩騎飛塵,向著行宮與陣前分道揚鑣。他見得樊真扶著華清遠,只有些痛切地與萬花交換一個眼神。“先生。”她像是下定什麼決心,張口欲言:“其實我……”

  樊真聽得此話,卻搖搖頭,道:“我知道。”

  天色已然太晚,每每夜幕降臨,總是江月樓最為熱鬧的時候,此時此刻卻出離平靜。回青牛觀行路太遠,交通也不便,便是暫時暫住此處。夜中的風逐漸悶熱起來,壓得人心有一陣沒一陣的慌,連歌舞昇平的風月場都知道大廈將傾。

  有人送了醒酒凝神的茶水來,樊真接過來,將門扉掩上。到了這個時刻,他不知該同華清遠說些什麼,似乎什麼都不應景、不合適,他端著茶碗走近,卻一言半句都醞釀不出來,正是相對無言時,卻見華清遠有些晃身的站起身來,他剛要伸手去扶,卻覺肩頭一擊鈍痛,他身形不穩,被掀得一個趔趄。

  他意識到這是華清遠打的第一下時,第二下卻已經過來,力氣沒大沒小捅在他的鎖骨上,也還是劇痛,他不自主地悶哼一聲,被掀在地上,腦後一處鈍響,疼得眼前金星四迸,肩頭驟然被死死釘在地面,痛到連呼吸都在微微震顫。然而那痛苦還沒有回味,樊真便覺面上驟然挨了一拳,眼前發花,眼邊額角應是要淤青發紫了。

  那日夜中,似乎也是這樣。連帶著華清遠眼中的傷痛與悲憤,那時他心亂如麻,此時他心如刀絞。卻愧疚慌張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瞬也不瞬地睜著眼睛,卻見華清遠背著光,見不清楚表情,酒氣隨著他忽而急促的吐息撲在面上,卻見得那昏昧的面目上,忽而有些微幽的光閃,映出暖黃色的焰心,極緩慢極緩慢地墜下,冰涼地落在他的面頰上。

  “為什麼……你若早已心有所屬,又何苦叫我情衷付諸東流……”

  聲音是哽咽的,甚至連華清遠也不知道,在他無知無覺中,眼淚竟流得滿面都是,他的話沒有倫次,卻是委屈在心頭不知多久的質問。不安定的回憶太叫人惶恐,沒有回答的質問太叫人憤怒,但若他此時此刻不說出來,總有一天,他會被困死在自己留給自己桎梏中。

  “樊真。”華清遠忽然出了聲,因著情緒激動,話中頗有咬牙切齒的意思,也不知是借著酒意,還是他積聚在心中的感情終於泄閘潰堤,他便同個孩子似的,一邊哽咽著掉眼淚,一邊憤恨道:“你他媽根本不知道,我從前是有多……”話一哽一頓,尾句帶著點兒顫,“是有多喜歡你。”

  淚水滴在他的面上,順著面頰流到唇角,是咸澀的。

  樊真不知為何卻笑了,他自知笑得不好看,因著面上還疼痛地微微抽搐跳動著,他將雙臂環過華清遠的肩臂,擁抱緊實又有力,後者因著這個動作而微微地顫抖一下,卻聽得樊真在他耳邊道:“大江時而東流,流走多少,我便捧回來多少。”

  “清遠,可我也是……喜歡你的啊。”

  城池將頹,廣廈將傾。擁他入懷時,樊真看見蕭條荒蕪的樓闕城池,千門萬戶,鱗次櫛比,隨著他諸般心緒而緩緩逝去。他的指尖描摹著華清遠面上的輪廓,有點兒熱燙,卻因著淚水而濕冷了一片。

  華清遠在發抖,他又何嘗不是。如同兩個衣衫單薄的行客,穿越了雪嶺重重,四肢麻木,手腳皸裂,終究到了冷暖相呵的境地。

  親吻是苦澀的,但他甘之如飴。

  第四十一章

  華清遠非常害怕。

  恐懼憂慮、患得患失,從前的話是假的,如今的話可有幾分真。

  突如而來的不安感覺讓他覺得迷茫,周身時而驟冷,時而驟熱,如同熱釜中沉浮的一點螻蟻。他在向熾熱的絕淵裡下沉,無法吐息,無法掙扎。在這個時候,虛空中卻伸來一個人的一雙臂,從肩側到背後,將他穩穩噹噹地圈了一個堅實,他感覺到自己在上升,溺水者脫困,迷途者知返,眼前的光溫柔地明亮起來。

  那是一個沒有聲音,卻讓人渾身劇顫的擁抱。

  也許是害怕,也許是激動,也許是旁的什麼。觸感與氣息都太叫人毛骨悚然,一絲一毫都在驟然地甦醒,如同春風后拔高的細筍,也似春雨里生滿的糙色。

  他一點也不想落淚,但卻不由自主,淚水將眼睛浸得發疼發澀。但很快就被小心而細緻的親吻阻得偃旗息鼓,華清遠聽見自己哽著聲音吸了一口氣,那虛無縹緲的不安又如此鮮活地出現在他的眼前,從前相同的親吻,帶來相同的欺瞞。

  樊真只覺唇間一陣銳痛,原是華清遠還了他一個帶著血腥氣的親吻,牙齒咬破了柔軟的唇瓣,鐵腥氣頓然遷延化開,痛楚迅速麻木下去。如同華清遠鋒利如刃的質問一般,親吻的力度也驟然有了不死不休的氣力,華清遠從前是主動,但從來溫柔,這般帶著憤怨怒氣的,還是第一次。樊真輕輕喘了一口氣,仍舊帶著極小心的試探意思,去回應那個過於激烈突然的親吻,但卻越發力不從心。血順著唇角淋漓地流向頸線,鮮艷得觸目驚心。

  氣息交融糾纏,漸而有了互相角斗較量的意味,比從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激烈,舌尖相觸而相交,誰也不願就此善罷甘休,於是吮吻舔舐,都有了恨不得將彼此吃拆入腹的意思。糾纏的水聲嘖嘖作響,喘息時斷時續。樊真有些恍惚。

  “若非如此,我斷不會如此算計他……我不願意。”

  他站在郁欣面前,幾乎有了卑躬屈膝的馴順姿態,白衣勝雪的道子冷眼瞧著他,似乎在揣量他話意的真假。燦爛的天光乾淨通透地透過窗欞,落在兩人之間,如同一道無聲無息的天塹。她的面色冷若冰霜,眼底卻蘊著一些即將破冰而出的浮光,踴躍著陽光的金色。

  “畢竟是我的師弟,我也不願叫他待在洛陽,以身涉險。好罷,我答應你。我不知你是否真心,或是別有所圖。即便你做出如此讓步,如今我都還不能夠承認你。”郁欣霜冷的眼眸蘊著似乎能夠看透一切的慧黠,穿過明亮日光,靜靜看著他。

  唇分時,兩人均是吐息不勻,樊真看見華清遠的唇角深深淺淺地帶了他唇邊的血,在昏黃燈下,竟有些驚心動魄的昳麗。純陽子皺著眉頭,由跪坐的姿勢站起身來,手掌抵著桌案,一手按在額間,胸口因著吐息不順而帶來的劇烈起伏還沒有平息,連同顴側的cháo紅也更為鮮妍穠麗。樊真站起身來,卻是忍不住抬步上前去,從華清遠身後抱過去,探手按在他的唇角,替華清遠將血痂擦乾淨。華清遠微微側過頭,露出他眼角那一點因著哭泣而泛紅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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