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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會。”卞青蘿擺擺手,“得你一曲,此生有幸。”

  最後,卞青蘿見到了樊真。他同席間的人會面招呼,一切如常,看來精神不錯,更莫要說他是一個正陷於兩難境地的人。卞青蘿想起初見樊真時,是在那荒蕪蕭條的村中,在那個時候,她能輕易看出萬花眼中藏著的迷惑與痛苦,然而這才過了多久,那眼中神光,卻已經被更多的,更深切的某種事物所取代了。

  她轉身回到室內,輕輕挑開妝奩的最末一層,那是一把鑲玉的銀匕首,微微出鞘,開過刃,是銳利的。在燈火下發著幽冷的閃光。她的指尖划過一側的刀刃,刺痛細微如蟻噬,牽出一滴飽滿的血紅。

  此時,有人來報告,說是席間來客都到了,她收了匕首,提起袍袖,珠翠步搖發出清脆擊響。暮色四合,池閣燈火輝煌,舉杯交盞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來。她站在緋紅的簾後,室內已然沒有什麼香粉浮脂的味道了,沒了巧笑晏晏的江月樓,平白生出些死氣沉沉的寂寞來。她提著裙擺,吩咐下人報幕。

  她甚至沒有伴奏的樂師,但面前這些人卻毫不嫌棄他的優伶身份。

  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楊雪意的起調有些冷冽,琴曲不似舞曲開頭,卻別有一番意味,席間的聲音驟然沉靜。她心下卻出離放鬆,這舞並非給那些滿腦腸肥的達官貴人看的,看的人都是些生平知己。

  眾人皆看得一個淺碧影子踏蓮而來,三兩下便輕飄飄地落於舞台正中。她探出手去,仿佛在接一片初冬的雪絨,回身翩然,旋舞翻花。自始至終,卞青蘿都沒有笑過,面上如凝霜雪,卻因此而多了霜冷中的絕斷。步伐踩出深冬列宿,衣袂盪開冷泉漣漪,縴手摘落雪,抬首見朔風。身段柔軟多情,氣勢卻冰寒如芒。身無利劍,不披堅執銳,卻仿佛手握劍器,眉中凝鋒。

  間或簫聲伴琴而起,琴簫合曲,世間再無此般瀟灑之事。見得郁欣立於楊雪意一側,持蕭而奏,白衣清高,仿若謫仙。明月高懸,其光如練,寒冷地擁天地入懷,酒香與花香瀰漫糾纏,牽絆在舞人的裙袂,遮擋了觀者的雙眼。

  曲畢舞停,卻是靜了許久,才有叫好的聲音響起來。

  卞青蘿站在蓮台之上,卻見得台邊伸來一隻手,手上帶著厚厚的習劍繭,她抬起眼,見得葉遠志踩在漂浮的蓮葉之上,仍舊明明淨淨地笑著,伸手等著她接。卞青蘿面色一動,搖了搖頭,卻握住了藏劍弟子的手,她只覺身體一輕,回過神來時,已然站在了看客台上。

  明明如月,她滿面無奈,坐下身來,看著那滿盈的月輪,靜寂半晌,只輕聲嘆道:“葉公子,你送我的花,已經謝了好久了。”

  江月樓的好酒,似乎都從地窖中被搬了出來,謝南雁喝得微醺,心情好得難以言喻。憋屈鬱悶了這許多天,疲於接戰奔波,終於能有放鬆的時刻。他盯著酒盞里圓滿的月亮,又見著身邊擦著琴的楊雪意,不由問道:“上回我問你的事情……楊先生可是想好答覆了?”

  楊雪意一頓,無波無瀾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罷。”

  他按住長歌放在琴上的手,借著酒意道:“那我……那我便做個小人。”

  謝南雁那一桌頓然一陣騷動,郁欣見得楊雪意招著手叫她過來,便是放下杯盞,看了一眼正往酒盞里倒著酒的華清遠,只來得及說了一句“少喝些”便被匆匆拉去救場了。華清遠見得楊雪意氣急敗壞地紅了臉,險險要把琴中劍抽出來了。從前的小楊先生,可從不會這樣的。雖說氣急敗壞,眼中卻連半點兇惡的意思都沒有。

  酒水入喉,有些甜,而又有些苦。

  他轉眼看見坐在不遠處的樊真,萬花沒有喝酒,而是看著面前的酒盞發著愣。也不知他在想什麼,過長的鬢髮垂落下來,遮住了他半張臉面,只有眼前的睫羽時隱時現地抖顫著,那張著的眼中,可是含著怎樣的心意。他並不能夠看清楚,卻因此發覺,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好好看過樊真了。

  華清遠無聲無息地喝著酒,順著喉管而下,忽然便如同入了烈火的炭薪,漸漸蒸乾心血,氤氳出重重雲霧,時而讓他不知身處哪一處九重天闕,可不論碧落黃泉,樊真卻依然坐在他的面前,凝固如石,仿佛被雋在了永不回頭的時光里。烈酒帶來的卻是一種近乎憤怒的衝動,究竟是因何緣何,他竟敢還留在自己的世界中,並且一日日地深刻,一日日地難忘下去。

  “樊真。”他按捺不住,開口喚了一句,對方倒是聽見了,很快轉過頭來,瞧見他的時候,眼中卻多了好一些訝異,仿佛他從未見過自己這一副模樣似的。華清遠覺得很是好笑,視線又落在那一輪如冰如霜的月輪上,抬起腕子又是要飲,不想手卻被按住了。

  “別喝了。”樊真知道他的酒量一直不好,卻不想華清遠卻似賭氣,一杯連著一杯,大有借酒澆愁之勢,明明月滿團圞,也明明周遭鬆快,可他兩人卻偏要格格不入,彼此的心事重重,彼此卻都看得通透。

  “不……我……”華清遠硬是扳開他的手,又轉頭看了他一眼,純陽子的眼中再不復從前那刻意掩蓋的霜雪冰封,也沒有這段時間以來專門屬於樊真的冷淡尖銳,眸中的神光脆弱得像是早春融而未化的冰皮,風中若是旋來楊花柳絮,輕輕飄飄落在上頭,便能驟然催出幾道細細密密的冰裂,看得到水底最澄淨清明的一隅。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自己了。

  樊真的手無知無覺地在華清遠的案上放平,輕輕悄悄、小心翼翼地,生怕驚碎了那一池未解浮冰。卻見華清遠的眼中有月光的痕跡,水光曳動,像是手中把著的酒盞,那光色流轉一周,幾乎要從微顫的眼睫中滴落而出。

  遠處諸人的笑鬧遙遙響過來,若非相遇亂世之中,這些團聚相逢,想來都是隨口呼應的事情。但事到如今,誰都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最後一次,雖說相逢萍水,但笑罵有如至交,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粉飾團聚,遮掩離別。

  月盈則虧。

  華清遠手中的杯盞,突然便抓不住了,單薄而扁圓的酒器,繞著桌案轉了幾圈,扒搭一聲倒扣在桌面,餘下的酒水從邊緣緩緩滲出來,如同被墨汁洇壞的一面素宣。樊真有些心疼,他曉得這是醉得過了,正欲出聲去勸,卻只覺肩頭一沉,撲面而來的氣息有些複雜,但從濃重的酒氣里,他還是能夠分辨出那一種久別而熟悉的氣息,隱隱約約、清清淡淡,有如柔和雪風一般的,幾乎只是一個剎那,便叫他熱了眼眶。

  分明清冷的風,卻能吹得人渾身發燙。

  華清遠的額頭抵在他的肩窩,髮際輕軟的絨發微微磨蹭著他肩頭的衣物,吐息近在咫尺,沒有多餘的話,便只是一聲不響地靠著。呼吸也很是平靜,垂在身側的手似乎有氣無力地抵了一下身下的蒲團,又晃蕩一下,按在了樊真的手背上。

  華清遠的聲音瓮聲瓮氣的,許是因為飲酒昏沉的緣故,一言一語中帶著濃重的鼻音:“阿真,我真是……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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