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言畢,霽月將那玉石隨手一扔,倒是落到樊真的手裡。

  “生死之事,還望先生好好考慮罷。”

  再抬眼時,街巷中哪還有什麼如同烈火的人影,雨水留下的水窪中,映出了街巷裡飄搖如魅的燈籠,一兩圈懶洋洋的漣漪,靜靜地泛開,而又靜靜地收闔。

  同羅丹也許要叛,正因如此,有人要除掉他。

  “先生這是怎麼了,從剛才開始,便一直愁眉緊鎖……” 馬車顛簸,卞青蘿見得他憂心忡忡,便不由得開口要問,樊真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有人在我的藥中加了東西。”樊真思量再三,終於還是道,“朝廷不能夠直接同回紇大將翻臉,但一旦認定他反叛,在他身邊的人,必然沒有好的下場。而若有人借我之手將他殺了,我才是首當其衝要去頂罪之人。”

  “最好的結果是如此,而最差最不濟,也不過是東窗事發,同羅丹仍舊苟延殘喘,而我,便同那被釘死在牆上的人下場一樣。”樊真靜靜說著,車軲轆碾磨在靜夜的街衢上,發出空廓而寂寞的聲響,卞青蘿被這番話提得背後一陣發冷,卻聽樊真笑了一聲,話中無奈:“卞姑娘,不知不覺中,竟被人搬到了一個死局裡。”

  “醫治敵將是死罪,暗中下毒也是死罪。天不同我開命門哪。”

  樊真轉過臉面去,將車簾掀開一點,見得窗外如漆的夜色,他忽然想起同羅丹的一席話,黑夜,總是很漫長的,黑夜中的死亡,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那一夜他探聽到紅衣教與回紇部分兵士勾結時,心下便早就料定了這般局面,至於真正面對時,竟沒有太多的驚訝。

  他回到的時候,青牛觀中已然黑燈瞎火。華清遠的屋中燭火還亮著,但已經很昏沉了。樊真在那屋舍邊站了一會兒,雨後的夜氣非常涼慡,將他在府邸上的一身冷汗吹乾,他的頭腦很清醒,清醒到連燈燭燒了多久才要熄滅都數得清楚。

  他都糊塗這樣久了,還能不清醒嗎。

  當然能夠不顧一切地離開、逃脫,然而若是如此,他豈非又一次一事無成。

  在他人眼中活成笑話便罷了,他不想在自己的眼裡,這條命也算是一個笑話。

  燈滅了,他笑了笑,轉身回屋裡去。

  他近來常常熬夜,阿由便是去跟華清遠睡的,室內空落落的,沒有半分生氣。他從袖袋中掏出那枚玉石,的確是一塊好玉,摸在手上像是有溫度。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具軀殼,什麼時候會失去溫度,前路總是很讓人恐怖的。

  他鋪開紙箋,其實他日日都在私下悄悄地寫書信,多數時候只是詩鈔上的詩歌,他交給楊雪意,希望等諸事平定下來,再一同交給華清遠。人世匆匆,他過得實在窩囊,連表情達意都要小心翼翼,這帳他想要慢慢還。卻覺得來不及。

  或許在不久之後,洛陽的城門便會被叛軍洞開,血腥和屠戮又將上演,他這一次不能夠再置心愛之人於重危之中。提筆的那一刻,他才頓然發覺,其實那些飛逝的故事、離去的故人,總還是伴著他的。正因為不想令從前再度變作當下,他才甘願有所改變。

  他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寫“清遠吾愛……”

  樊真又被這樣的稚嫩筆調弄得有些好笑,多像他小時候第一次執筆寫信的樣子啊,寫“雲白吾友”,也像他回復哪一張信函的樣子,寫“丹青師妹”,也像他第一次離開萬花谷,故作老成,心下委屈地寫“師父親啟”。

  他笑著笑著,笑容卻哽咽了,是一行淚水,從墨跡遙遙滴向腮邊。

  夜深忽夢少年事,總是故人折花來。

  第四十章

  江月樓的歌席舞宴,放在從前,總是洛陽的一件軼事,姚黃魏紫的時令,達官顯貴絡繹不絕,牡丹花朵燦爛如錦,伴著萬種柔情的鶯歌燕舞,總能艷絕東都。然而山雨欲來,國難危重,樓中顧客越發稀少,沒了來客,便做不好生意,連同室內那口瓷缸中的冰水,也已經見了底,如同城外金鼓每擂動一下,便融化一分的安穩。

  “青蘿娘子,你還不走麼?”一件件摘下花鈿珠翠的伶人,看著拈著蘭花指,將朱瓔寶飾一件件戴在髮髻上的卞青蘿,她將口脂雪粉一點點卸除,卞青蘿卻一點點塗抹描畫,高髻盛裝,妍麗動人。

  “……江月樓還剩多少人了?”卞青蘿沉默一陣,銅鏡中的人眉如遠黛,卻微微在眉尖蹙了一蹙,眼中好似含著些別離的哀傷,燭影搖紅,她那身秀銀的舞衣也帶著似血殘陽一般的猩紅。鏡子中,那窗邊的白玉簪早就謝了。

  伶人拾掇著衣服首飾,道:“除卻雜役巴只,便只剩下三兩人罷。卻都是打點好以後的,娘子你呢?今後要到哪裡去?”

  “……我?”卞青蘿塗唇的手一頓,絳唇點染,畫出個淺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伶人收拾好一身行當,又將自己的琴放回琴匣中,滿臉素淨,看著盛裝打扮的卞青蘿,忽然眼圈一紅,眼淚撲簌一掉,便是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一個頭,嚶嚶哭道:“青蘿娘子,你教我學琴一日,我早已將你視作親生胞姐。此間作別,不知何時能夠再見。但滴水之恩,我必然銘記一輩子。”

  卞青蘿笑了:“一輩子還長呢。再會罷。”

  伶人帶淚,退出房間,四下又安靜起來。只余卞青蘿擺弄物什的聲音,時而清脆,時而鬱悶。窗下逐漸有一些人聲,還有一些搬動重物的聲響,她越過枯萎的玉簪花,朝窗下看,見得露天池閣處,已然點起了燈燭,桌案之旁,也各擺起了酒罈。池中荷花開得極好,簇擁著池上舞台,泛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將視線放低一些,卻恰好同遊廊下的人四目相對,少年人的瞳眸清清亮亮,唇邊帶著驚喜的笑,將臉面襯得更為開朗英俊;漆黑馬尾高高束起,雪白的襟領上落滿金黃的杏葉,看來貴氣逼人。卞青蘿沒有對他露出笑容,面上的動容無形無蹤,甚至於有些冷漠。

  葉遠志像是習慣了她這不冷不熱的態度,聳聳肩,禮貌而抱歉地笑了笑,這才低下頭去,去尋自己的位置了。卞青蘿確定他再看不到自己,才憂傷地垂下眼睛,輕輕搖著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我常聽說青蘿姑娘一舞傾城,今日若是得見,即便生於亂世,想來也是心滿意足了。”謝南雁嗓門大,又含著激動的意思,幾乎是喋喋不休地進了場子,那身灰黑軟甲有些缺損,已經不復初見時的光潔柔韌了。卞青蘿將下頷抵在手背,默然地看著那一個個人進了場。

  “……那我便會找機會參你一本,便說是耽於享樂、疏於軍務的。”謝南雁身後那人的話,卻令卞青蘿有些訝地笑了一聲,她本以為楊雪意不會說這般俏皮話的,她饒有興趣地看著謝南雁忙不迭回身討饒,又看見楊雪意背在身後的琴匣,心中有些感激。

  卞青蘿正看得忍俊不禁時,便見得樓下一聲清晰柔和的呼喚:“青蘿。”

  郁欣與華清遠一同站在樓下,卞青蘿見得她,面上笑意便是更加濃重,她虛虛在唇邊比了一個手勢,郁欣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自腰間抽出一支長蕭,便是又柔聲道:“我不通樂理許多時,技拙,望你勿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