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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中,他身邊的一切,都如同孩子長高的個子一般,以令人察之而訝異的速度,成為他生活中最為尋常的一個變遷。他與華清遠的關係還是那般,相隔煙海,見得輪廓,觸不及人。但好在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即使相對無言,卻總有其他的物事能夠悄聲言語。

  卞青蘿照例在江月樓等他,兩名將軍府的家丁已然高舉著傘具,恭順地站在一旁等候許久。前不久,同羅丹果然又將他請了回去,說是之後的大夫都覺得雜症疑難,束手無策,好言相勸,便又將他叫了過去。

  豆大的雨點沉甸甸地開始墜落,地面上三三兩兩落出銅錢大的印跡,“過幾日,府邸上要演一出新舞。”卞青蘿挽起幾乎要墜在地面的袍袖,舉手投足仍然優雅非常,她又細聲道:“過幾日我在江月樓排演,不知先生可好賞臉一觀?”

  樊真當然知道卞青蘿話中有話,便推辭一番,也應承下來。江月樓早便不是尋常地方,有重大事情商議,總會選在此處,演舞大約只是個幌子。自從那夜偶遇紅衣弟子,他便隱隱覺得,將軍府像是狂風巨浪中的砥柱,其中的一糙一動,似乎都能夠成為推進洛陽局勢變化的一分助力,同羅丹此人,上與回紇王室聯繫密切,下又手握重要兵權,雖說壯士暮年,但卻餘威不減。卞青蘿雖跟隨他很有一段時日,卻礙於優伶身份,難以探查到更多消息。

  好在這病他熟悉,這曾經如同水蛭一般黏附在他身上的惡疾,他怎麼會不熟悉。用下的那幾副猛藥,倒是很快止了同羅丹衰敗的命數,那將軍大喜過望,更是要將他留下來治病。他便時不時享受著將軍府那些虛情假意的討好,然而卻只有他一人知道,面對那回紇大將時的如履薄冰。

  他原是個極厭惡與人周旋,費盡心思揣度他人心念的人。但當他在第二次去到同羅丹的府邸中,眼睜睜看著上一位大夫被憤怒的大將著人立時拖出去,並殘忍杖殺之時,他一面知道,這是演予他看的殺雞儆猴的戲碼,一面也明白,若他在醫術上動什麼心思,結局也該是血濺當場。他在沉悶的棍棒聲與那人漸弱的慘叫聲中把脈處方,出門差人煎藥時,滿臉蒼白死色,卻一身大汗。

  他懼怕死亡。他不該這樣早便死去。

  這一日,同羅丹似乎心情大好,令卞青蘿彈了許久曲子,樊真已然不必跪得太辛苦,只是席上還多了那紅衣教的霽月聖女,慵懶而柔和地靠在同羅丹魁偉的身側,背誦著紅衣教的教義,聲音和在琵琶的轉弦撥軸中,如同一首來自風沙中的歌謠。

  席間有人送上和闐的崑崙玉子胎,那未經雕琢的玉胚潤如羊脂,純潔渾白,同羅丹接到手中玩賞片刻,忽而出聲問霽月道:“聖女自西而來,可曾見過如此美玉?”

  “美玉雖好,仍需雕琢。如同人心昏昧,須得經過聖火洗禮,方得聞妙法之音。”霽月的美眸中映出那圓潤柔和的璞玉,卻聽得同羅丹一陣大笑,很是受用的模樣,他隨手將玉石一擲,扔到了紅衣聖女的懷中。

  “既然聖女以宣教為一心,這塊玉便賞你去好好雕琢罷!”

  霽月微笑謝過。然而此時此刻,室外卻傳來一陣粗野的吵嚷的喝罵,舉座皆驚,同羅丹卻仍舊抱著膝蓋大笑,在他曠放的笑聲之中,兩名回紇兵士又踢又搡,將兩個蓬頭垢面、滿臉是血的人推了進來。

  “我這府上哪能留得住你們這些‘貴客’!”同羅丹收了笑聲,目露凶光,那兩人看樣子均是府中雜役,如今卻被打得渾身發抖,但卻仍舊一言不發。霽月的目光有點兒發冷,看著那兩個被打得說不出話來的人。

  “留你們一條腿,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海水之深豈能測度,黑暗中的螻蟻,也妄圖見到光明嗎。”話中十足十的輕蔑,“你們的盛世,就如同墜落的太陽,黑夜總是很漫長的。不久之後,你們總還會求我們的保護的。”

  此話一出,兩人中的一人,便驟然抬起了頭,兩眼突出,目呲欲裂,破口大罵道:“狗日的,誰要受你們的保護!jianyín婦女,搶掠財富,還有你們,你們他媽一個個衣冠禽獸,做國賊就這麼好?”他罵到一半,便不知牽動了那條傷口,胸膛發出了扯動風箱的破碎聲音,那人的眼中滿是仇恨,一口帶血的唾沫,便是朝著同羅丹的面上啐去。

  “操你媽!同羅丹,你不如將我打死算了!我做鬼也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叫你不得好——”話音未落,眾人只見眼前金光一閃,那咒罵著的人連話也未說完,慘叫也沒能發,便被一股無形的巨力重重向後推去,待得周遭的人回過神來,卻也各個被驚得噤若寒蟬。

  那是一把鋒利而沉重的寶劍,釘在那人滿是鮮血的胸膛上,貫胸而過,深深陷在牆頭,那人雙腳離地,掛在壁間,面目猙獰,雙眼怒視著滿座訝異的臉,如同一具惡鬼的骨骸。同羅丹抹掉面上的血沫子,微微顫抖的髯須下顯出一個殘忍非常的笑,他的手微微顫抖著。

  卞青蘿匆匆低下頭,裝作在調弦的模樣,可她的肩膀卻忍無可忍地微微顫動著。

  剩下那人被突如其來的慘變嚇得屁滾尿流,同羅丹看他那害怕得不顧體面的樣子,又似得了樂子一般,哈哈大笑起來,他身邊的親眷也隨之輕蔑地爆發出一陣笑,唯唯諾諾的漢人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顯出不安扭曲的情態來。

  每逢此時,總會有一種毒蛇般的仇恨,順著那些笑聲鑽入耳中,時時將他渾身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可是這又能如何,樊真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只能夠做出笑臉,道:“將軍,時辰不早,是該喝藥了。”

  同羅丹揮揮手,便有人去收拾牆上釘著的屍體,將身體軟倒的另一人也拖行出去。湯藥奉上來,院內爆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哭號。藥碗奉上來,汁液黑褐,苦澀非常。樊真先是拿了湯匙先試一口,苦澀令他皺起眉頭。直至將他放出府邸,都還是縈繞不絕。

  離開將軍府時,陣雨初歇,江月樓自是派了馬車來接。巡夜的金吾衛,往往見得是那府中來的車馬,便少有追究的時候。樊真站在府門前,心下卻總有一些疑雲。

  “青蘿姑娘,你且先等等我罷。我有一些事情。”他向卞青蘿使了個眼色,轉而鑽進另一條街巷中去,才走不遠,便是看得見巷尾中濃烈深沉的一抹鮮紅,仿佛是篤定他會來似的,霽月幽幽轉過身,朝他一笑。

  “……姑娘。”他走上前去,心念如電,面前人絕非善類,既能在那一夜的葉宅中全身而退,滿身武學便不能說是一般。霽月見得他走近來,也只翻了一翻掌心,露出同羅丹賞她的那一塊玉胚來。

  “小時候,有一位于闐的行商曾經告訴過我一個故事,和田美玉天下聞名,他曾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偷偷盜掘。有一日,他收穫頗豐,卻被發覺,身後有人追殺,可他再往前走,就是無邊無際的荒漠戈壁。前進也是死亡,後退亦是死亡。他要如何選擇,才能活著走到我的面前,同我再敘當年之事呢?”霽月仍是盈盈地笑,卻只看著玉石,說了毫不相干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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