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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言走之前差人叫我多接濟你,可惜公務冗雜,總是抽不開身。”楊雪意倒也是談吐自若,話中並無半分刻意疏離的意思,那言談不近不遠,恰在最合適的度量里,“實在抱歉。我本想找個空到白馬寺去造訪你,不想前幾日去時,只見白馬寺卻已受戰火侵擾,洛陽最近不大太平了。”

  “白馬寺……”樊真心一凜,不想他留在此處照顧孩子的幾日方過,局勢已然有些震動了,他一陣沒由來的焦心,復而又問:“南雁……謝軍爺他,還好是不好?”

  楊雪意眉眼一動,反而很見一些不尋常的侷促,眉眼裡卻是帶著些微難以察覺的笑意的:“他很好。”言畢,他仿佛又覺察自己失態似的,極其服帖地藏住了那一點兒淺淡的笑影,又道:“你說那孩子得的是癆病,自己怎不注意一些?這病容易傳染,想來你也明白的。”

  樊真搖搖頭,只道:“那孩子因著我沒有避之千里,才願意接近我。”

  楊雪意眨眨眼睛,帶了幾分欽佩讚賞意思地點點頭,又見得屋裡偷偷摸摸轉出一個小影子來,正躲在藩籬大片濃綠的陰影里窺著這邊的動靜,樊真順著他的眼色,看見鬼鬼祟祟的黃小飛,便俯身從木桶里挑了個緋紅的李子,邊道:“過來罷。”

  黃小飛興高采烈,啪嗒啪嗒跑過來接過那顆紅臉的李果,邊是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樊真身側的楊雪意,對方倒是十足十的和善,翻覆一陣袖袋,從裡頭找出三兩顆糖塊來,滿目和善地遞將給他。孩子的眼睛一下亮起來,大大咧咧地將戒心收了。

  溽暑的熱氣鋪天蓋地,三人回了室內,黃小飛坐在樊真膝頭吃果,一手放心地讓楊雪意把脈,兩條小短腿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夏風卷著一些似有似無的慡氣,從高高捲起的簾帳下優哉游哉地穿行而過,但卻吹不散楊雪意凝重起來的面色。

  似乎在顧及病患的感受,楊雪意只是微微一蹙眉頭,向著樊真極輕地搖搖頭。黃小飛倒是頂樂觀的,兩腮吃得鼓鼓脹脹,卻還含含混混道:“病嘛,有就是有的,我也沒辦法。不過此時能跑能跳,天天過得開心就很不錯啦。”

  兩人卻是為這孩子稚拙的樂天而感到心情複雜,面面相覷,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午後,待得黃小飛吃足了果子,便不情不願被攆上床去睡午覺。楊雪意這才有了空處在檐下同樊真說話,談的無非是病況與處方,楊雪意說著說著,又仿佛想起什麼一般,自袖中揀出一張字箋,滿面歉意道:“上回我將名冊收回時,不當心見到了這夾著的字條。之後問過謝軍爺,說是你寫的。”

  這不說算好,當此一說,樊真便顯而易見地局促不安起來,他的心一頓,又砰然地用力跳起來,仿佛是心中一隅隱秘叫人發現那般,後背一股熱流,直燙紅耳根子,在發白的灼熱的日色下,幾乎有些透明了。他遲疑地半伸出手,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樊先生,恕我冒昧……這字箋,可是要給誰看的?”

  樊真的唇角不自然的啜嚅一下,卻難以以任何話語欲蓋彌彰,只得有些倉皇訥然地點點頭,見得楊雪意立時瞭然的模樣,他那不知緣何的羞赧,突然便轉化成滿心滿腔的慌張,想起前幾日他實打實捱的那一下八卦洞玄,他料定此時華清遠不想再與他過多接觸,這東西送過去也只是徒增煩擾,但要回來,睹物思情,簡直也是自作自受。

  他艱難地咽了咽唾沫,聲音有些發啞:“楊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一個時辰後,楊雪意乘上返回青牛觀的馬,心中盤算著觀中還剩下多少藥材,他伸手攏了攏衣袖,卻是將馬催慢,伸手在袋中找出兩張紙質不一的小箋來,第一張是那日在名冊中無意翻出的舊詩,第二張上那秀麗清勁的字,只寫了寥寥四列,楊雪意心中默默念著,口中卻忍不住跟著舊樂府的歌調,輕聲唱了出來:“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午後實在過熱,上午方聚著開了極冗長的一次會談,華清遠只覺褻衣不久便濕漉漉地緊緊貼在後脊,黏黏糊糊,難受得緊。駐守白馬寺的軍隊傳來前線告急的消息,朝中一陣不輕不重的騷動,城中回紇將士態度曖昧,物資周轉困難……在座的人心中或隱或現,都已然有了災劫迫近的危機感,氣氛愈加凝重。

  他頭疼得要命,不止因著黃榮的蠻不講理,還因著其他的事情。純陽弟子落腳在道觀之中,對於教派一事本就略微敏感一些,而在此當口,原是盤踞在洛道的紅衣教,似乎又有捲土重來之勢。過了這樣久,紅衣聖殿中走出來的教徒已然不是光明與仁慈的代表,此刻捲入洛陽的波雲詭譎之中,且不知又會有什麼變數。

  華清遠熱極,出門打了一桶涼水,院中林蔭森森,除了鳥雀啁啾,便再無其他人聲。午後的高陽細細碎碎地漏在地面裂紋縱橫的青磚上,他搬了矮凳來,脫了外衫挽了袖子,將束得一絲不苟的發冠解開,頭髮似乎又長一些了,正蹭碰得背脊的衣服沙沙輕響。

  正巧這個時候,他見得阿由抱著一大捧荷花蓮蓬,袖口下裳都濕濕嗒嗒的,從偏室後的小道偷偷溜了過來,華清遠看著那枝梢險險都要比孩子高了,便笑著將他喊住了:“阿由,見著你了。這些花是在哪兒摘的?”

  阿由自覺被看到了,帶著點靦腆的意思,走到華清遠身邊道:“江月樓那邊的荷花開啦,早上的時候,是青蘿姐姐帶著我過去的。撐著一艘小小的船,帶著我去摘荷花呢!”

  華清遠點點頭,又問:“師姐是與你一起回來的麼?”

  阿由笑得燦爛非常,又乖巧地點頭應了。見華清遠散下頭髮的樣子,又在他的邊兒上站定地看,一兩縷荷花的香氣飛散過來,華清遠搓了皂角,涼慡的水汽帶著植物的清香,使得他的心情頓然輕快許多。

  阿由來來回回說了一些早間的趣事,也不知他何時與卞青蘿和郁欣關係好了起來,孩子總歸嘴快,說著說著,阿由的話中便有些單純的為難與心憂:“最近都不能日日見到阿真哥哥啦,清風那個傢伙,還說阿真哥哥找破屋的小飛瞧病去了。可是大家都叫小飛肺癆鬼,說去了便會遭病!”

  華清遠沒有說話,童言無忌,他也明白阿由是由樊真救下來的,不管那一路逃難陪了他多久,最初都是難能忘懷的。然而他聽得這一句話,卻仍舊下意識地頓了動作。又聽阿由接著說:“沈師父說阿真哥哥害了很可怕的一場病,病好之後,連武功也不見啦。也不知道跟小飛在一起……”

  華清遠捋順頭髮的動作漸漸停了。

  水滴綴連成串,而又逐漸滴得緩慢。他只覺得自己癒合許久的腰背上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復而他又覺得心下滯澀,聽到這消息,他合該有一種怨懟得報的興奮才是,但此時此刻,他非但高興不起來,甚至於有些如鯁在喉的煩悶。

  樊真瞞著他的事情著實太多,即便是當下,他也不清楚萬花的故事,也並不想知道,但卻無法不去在意。水滴從他的脖頸流進衣衽里,打濕肩頭一片。孩子的話題早便跳到了另一個方外,他卻遲遲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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