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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真是多自私的一個人啊,大約在他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替代。一旦分離,一旦回首,他方覺出從前心愛之人的種種不是,他一心撲在道觀中做事的那些日子裡,忙碌分了他的神,不知有意無意令他不再去想念從前的事情。但他自從見到萬花,那一腔心血算是又一次付諸東流。

  平心而論,他並不喜歡自己現而今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態度。那日夜中他一時氣不過,才大打出手,如今心中又因此而很不是滋味。

  華清遠方才放鬆下來的心境,又平白被這一兩句話驚出了波瀾。

  稍晚的時候,郁欣與卞青蘿一同來找華清遠,說是有些事情需要商量。她兩人今日均是青竹月白的素色衣裙,並肩站在一起,倒是很有些溫婉佳人的模樣。郁欣其實早到了出嫁的年紀,卻因著是道子,很早便對此脫了執念,故而一顰一笑都總是溫和卻出塵的。卞青蘿卻是不一樣的,兩人的慧黠都是相同的,但卞青蘿卻總多了些風塵之氣。

  三人並肩走在夕照里的青牛觀中,鐘樓上的鐘鼓已然響過了一巡,斜陽的殘照逐漸慘澹無蹤,曲扭變形的樓宇落影現在地面,顯得越發波雲詭譎。暑氣消散得似乎比尋常時候要早,松柏搖曳之下的蔭蔽里,竟多了些顯而易見的涼氣。

  郁欣與卞青蘿勻步走著,均是面色凝重的模樣,終究是郁欣滿面憂慮地開了口,柔聲道:“情勢不大好。”

  卞青蘿抬手捋了捋鬢邊垂下的一束頭髮,舉手投足間帶來一些微冷的香氣,華清遠認得出來,那是江月樓中她屋舍中似有似無的氣息,她輕輕搖搖頭,道:“我也沒有什麼太確實的消息,自打同羅丹生病以來,他們便懷疑身邊藏著細作,如今回紇的口風甚嚴,著實沒什麼音信。”

  郁欣沉吟許久,又問道:“謝軍爺不是說有辦法探出他的口信麼?如今他病急求醫,或是個突破之處……”

  華清遠靜靜聽著那兩人談話,心思卻依然有些浮散。

  “樊先生能去的。前幾日我已同他商議好了。我在同羅丹的府中,此行雖然險惡,也恰好有個照應。”卞青蘿依然是公事公辦的語氣,眉尖卻難能察覺地蹙了一蹙,“萬望不要再如上回收復東都那般,橫生那許多事端才好……”

  “回紇皇室的意思我們也不明白,朝中的人近來也沒有口信,商會與物資更是一團糟。更有甚者,我前些日子已經在荒村中見到了紅衣教聖宣門下的人,”郁欣的話語一頓,面上顯出悲憫的顏色來:“老百姓三拜九叩,哪裡會信什麼阿里曼大神呢,其實他們信的只是安樂太平的生活罷了。”

  “……師弟?”郁欣又朝前走了幾步,方發覺華清遠並沒有跟上來。她回過頭去,殘陽將華清遠的影子拉得極長,模模糊糊映出他眉眼的輪廓,甚至於有些陌生了。郁欣又喚了一聲,那人方如夢初醒地應了,提步走上前來。

  郁欣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華清遠悚然便回了神,先知後覺地發現他竟開始憂心。這樣的知覺令他覺得恥辱,甚至為著自己的不知好歹而感到好笑。他所認定的事情本就沒有回頭的餘地,更何況是情愛至重。

  極愛又極恨,極熱又極冷。

  一如他幼時一時心善,所救下來的那一頭梅鹿,受到恩將仇報的痛後,他便年年歲歲不再動那般豢養的念頭。既然對方已經篤定決意要離他而去,又有什麼值得強求的溫柔和善呢。

  他仔細聽著卞青蘿與郁欣的交談聲音,卻覺得胸口那曾經被鹿蹄踢傷過的患處,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第三十五章

  天際濃雲滾滾,灰霾堆擁,雷鳴陣陣,有如萬馬奔騰。雲層已經壓得極低極低,仿佛一探手便可以將那漫天的灰絮絞成昏昧不清的一團。雲中似乎藏著一場瓢潑豪雨,使人平白有了臨陣在前的緊張與壓抑之感。

  一日日過去,物資周轉極為困難,連書信流通也已經很成問題。驛路扭斷,雁字阻絕,人人自危的氛圍如疽附骨,染得許多人都惶惶不安起來。青牛觀中已然撥不出藥材,洛陽城中藥堂業已告急,早間去配藥時,藥房中的人已然不給樊真什麼好眼色看了。

  黃小飛的病情已然緩和許多,楊雪意的醫術實在好極,樊真漸然明白他究竟因何能夠成為沈落言的知交之一,不僅僅因著他對醫理的不離不棄,更因著他對於病患的全心全意,與萬花谷濟世蒼生的理念有如出一轍的意味在。黃榮雖說滿腹狐疑,但也漸然看見黃小飛的變化,也不好再惡語相向。

  “樊先生,這些個暫存的藥材,已經說好要當作前線貯備。這一回是看在昔日同沈先生的情分上,撥給你來。下回可是沒有這樣好通融的了。”藥方的夥計心煩意亂地將藥材存在紙包中,險險要撒了,樊真手快接過去,那人卻又滿臉苦悶地絮絮道:“洛陽城不會又要被占了罷,不會罷……”

  “有軍隊守著呢,別說晦氣話。”他的共事過來狠狠拍了那夥計的肩背,對樊真擠出一個勉強但略還存著尊敬意思的笑:“先生托我給楊先生的信函,已經送到了。他叫我回話來,說是近幾日來不得青牛觀,還望先生保重。另外……卞姑娘在外頭等您呢。”

  樊真將手中的紙包來回用麻繩繫緊,頷首道謝。一出倉房大門,便見得卞青蘿蹲在院中,一襲竹青羅衣,紗罩衫霧一般的籠在肩頭,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看來眼淚汪汪,很有些委屈的模樣。兩人正一來一往地說著輕輕悄悄的話。

  “……怎會是不喜歡你呢,他大約只是忙得抽不開身。也又怎會是在生你的氣,阿由已然長大了,許多事情得自己面對。多幫幫先生,替他分憂解難才是呀。”卞青蘿滿目溫柔,抬著蔥節般的手,似乎在為孩子拭去眼淚。

  她略一抬首,便見得樊真站在不遠處,仍舊是柔和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仍舊勸解:“樊先生來啦,別哭啦。你一直惦記著的小糕點,我從城裡給你帶過來,怎樣呢?”那神態語氣帶著悲憫的慈愛,簡直就同親屬一般。

  阿由見得樊真來了,趕緊抽抽搭搭地抹掉眼淚。轉過身來,緊張兮兮地咬著下嘴唇,扭扭捏捏走到樊真面前,還沒能說出一句話來,卻嗝地一聲頓住了聲音。偷眼去看身後的卞青蘿,姑娘也只是鼓勵地朝他笑著。

  “阿、阿真哥哥……”阿由聲氣小心翼翼地,抬著眼睛看樊真的面色,咬咬牙接著又道:“我、我做錯了……不應該聽清風的話,說小飛是個肺癆鬼……”見得樊真的面色因此緩和有些,又吞吞吐吐接:“也不該……告訴清遠哥哥,你的病……”

  樊真面色一動,心中一空,幾乎緊張得要脫口而出:“你怎麼同他說……唉……”他見得阿由險險要被他嚇得一個激靈,又搖搖頭,鬆動神色,終於發出一聲嘆息。對於華清遠,他如履薄冰,他不知道經由孩子之口無意間說出來,華清遠會作何感想,只得喃喃一句:“莫要徒增他的煩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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