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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苦不喝,其實都是騙先生的。我從小到大喝過這樣多的苦藥,於我便如同喝水吃飯,一樣的很尋常。”黃小飛端著碗,邊看碗底的藥渣子,邊晃蕩著細長的雙腿,他微微咳嗽幾聲,“先生,你治不好我便算了。何苦還要觸我老爹的霉頭?”

  “……”樊真沒有說話,若是他的其他師兄師妹,此刻該說一些“為醫者不拘貴賤貧富”之類的話,可他說不出來,若非對商會、對華清遠有利,他會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他不願去設想。連他此刻也不明白,明明是個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他卻莽頭莽腦一併接過來。此刻心底里分毫放棄的意思也沒有。

  樊真接過黃小飛手中的空碗,只喃喃道了一句“走一步算一步罷”,也不知說與誰聽。

  晚些的時候,黃小飛玩累了,時而咳著到裡屋去躺,躺下也不安分,睜著灰濛濛的大眼睛,纏樊真同他講故事。

  莫丹青小的時候,也愛纏著樊真,死乞白賴地叫他說故事。天底下哪有這麼多奇聞異事,樊真說完了,便去找師父輩的請教,一來二去沒有請教的餘地了,又天天逼迫著師弟師妹把有趣的故事說出來。那之後過了許多年,莫丹青逐漸不愛聽奇妙的神鬼遭遇,倒是喜歡話本里的愛恨情仇。成天念叨著要有一個乘著青海驄,手擎紅纓槍的蓋世英雄,披荊斬棘地帶她闖蕩天下。

  樊真將故事說著說著,眼眶便是一陣熱燙。他曾經所最親的人,幾乎都已經離自己而去,幾乎只剩下夢中能夠相會。之前這二十餘年時光,渾渾噩噩如同虛度,他先前知道自己做錯,卻不知錯在哪裡,現在便是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也不知如何挽救。

  他竭力讓自己更平靜一些,卻見得黃小飛坐起身來,指節突兀的細小的手指,輕輕替他抹了抹眼眶,指節是燙的,像小小一塊鐵烙。孩子故作老成地數落他:“先生一把年紀了,還要像小孩子那樣哭鼻子欸?”

  樊真回過神,眉頭一蹙,掩飾一般地,伸手捏了捏黃小飛的鼻頭,道:“你說誰一把年紀?”

  黃小飛立刻犯了慫,咳嗽一聲,吐吐舌頭打哈哈:“先生風華正茂。”

  樊真緊緊鎖著的眉頭依舊沒有放鬆的意思,他扯過黃小飛的手,翻手按在脈搏上把了一把,又瞧了他泛紅的面色,聲音一下便冷下來,帶著責難病患的語氣:“不舒服怎不同我說?還在外頭跑跑跳跳?”

  黃小飛頓然被這語氣嚇慌了神,不由自主發出了陣陣撕心裂肺的咳,“我覺得不妨事的……反正也活不長了……我、我,先生你不要生氣,咳、咳,一路逃難過來……除了娘親,再也沒人抱著我……喝藥啦……咳、咳!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

  “別說話了。”樊真心中一搐,聽得那孩子越發咳得難受,希希零零的血沫子噴散在枕邊,他顧慮著孩子體弱,遲遲不想走針,如今見得情況危急,孩子咳得氣息不勻、滿面紫紅,已然有窒息之感。可那飽受病痛折磨的臉面上,竟還扯著一點不甚好看的笑,似乎在安慰自己,更像是在叫樊真放心。

  黃小飛的脈搏時斷時續,樊真雖說幫著沈落言做過不少事情,卻沒有經歷過這等兇險的情形,孩子瘦弱的胸脯先是劇烈起伏一陣,旋即又驟然一停,樊真立時有些慌張,手指扣在針奩的掀蓋上,翻了三兩下,竟倉皇得打不開來。

  脈搏已經摸不到,他的心一下子跌進冰窟去,砰通砰通地狂跳起來,脊背一陣連一陣的發冷,惡寒向上直竄進頭頂,引得一陣陣頭皮發麻的恐懼。分明不是第一次,他看見死亡不是第一次,他甚至親歷過病重與瀕死,可是沒有一次、沒有一次令他感到這樣的恐怖。

  他與黃小飛只是醫患關係,只是萍水相逢,可不知是那一處不同割裂了他的心弦,使他從來認為的不解人情的甲冑片片分崩離析。在緩慢而遲鈍的一個剎那裡,他的腦海中竟不是如何救人的思量,而是那一年他入萬花之時,隨波逐流、不屑一顧而許下的誓言。

  “……見彼苦惱,若己有之,深心悽愴,勿避艱險、晝夜、寒暑、饑渴、疲勞,一心赴救,無作功夫形跡之心,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緊張焦慮到極點,他的面目反而冷靜無比,他打開針奩,強行壓下心中恐慌,竭力想著醫書上的行行列列,想著沈落言面帶憂慮的教引,那些纏綿於身的情愛糾葛,那些輾轉遷延的徹夜難眠,在瞬時都如雲煙過眼,消散得無影無蹤。

  “此間誓言,你能否遵循?”

  他聽不見自己的心跳搏動,也感受不到鋪天蓋地的暑熱,甚至不知道淋漓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浸到了眼中,和著刺激的淚水又流出來。他記得那一些穴位,也記得白紙黑字,記得此病病重後無藥可醫,但施針的手卻出奇穩定。

  數月來,他只當習醫是他武功全廢的一個替代,他不知目的地努力著,如同黑夜中迷茫無定的渴睡人,但此時此刻,他紛亂如麻的腦海中,如同明燈乍現,又似春風吹度,晨光熹微,糙色蔥蘢。

  “你……不要死……不要死……”他幾乎是沒意識地喃喃著,便是連自己失態了也毫無可察,所有他能想起的辦法,都用了一遭。此時此刻,他方發現自己學的那些醫理是何等淺薄,而又何等重要。他的聲氣渾是抖的,施過針,手又顫顫巍巍去摸脈搏,額心抵在孩子的眉頭,熱燙的,像燒紅的炭。

  無數清楚與模糊的回憶如同浪cháo,交疊地拍在海岸碣石上,發出震徹人心的迴響。

  “雲白,你這樣的辛苦練武,為的是什麼呢?”

  “我以後還要救很多——很多人!”

  “我也不知道,能走多遠走多遠罷。”

  黃小飛在暈暈沉沉中,艱難地動了動眼皮子,卻覺得滿臉冰冰涼涼的,似乎都是水,有些順著嘴角流進口中,咸苦咸苦的。他輕輕抽了一口氣,動了動手腕子,話中帶著無可奈何的笑、故作老成的責怪:“別哭啦……先生,不要哭啦。我還活著,啊,我還活著呢。”

  滿眼模糊里,樊真想起那日跪在師父面前,他抱著不情不願的心,也對著那所謂蒼生許下了誓願,是怎樣的回應?記憶越發清楚,一詞一句,如同刻在骨髓里,原來一直都深切而熾熱地疼痛著。

  周圍的許多人洪亮聲音,都答,我願隨師父行醫,濟世蒼生。

  他也答,我願隨師父行醫,濟世蒼生。

  濟世蒼生。

  第三十四章

  楊雪意見到樊真的時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辰,萬花正從一口井邊汲來井水,木桶中正浮著一些桃子李子。玄色的寬袍挽到手肘,隨著用力隱隱約約露出線條乾淨流暢的青筋來,只是骨節有點兒太突出,看來體質弱了一些。楊雪意愣著看了一陣,自覺自己眼色中又有了從前學醫時挑肥揀瘦的毛病,只得尷尬咳嗽兩聲,禮貌道:“樊先生。”

  樊真聽得他的呼喚,有些疑惑抬起眼,只見得楊雪意一席青白相間的衣袍,束髮一枝桃簪,眉眼溫潤,眼窩有些暗青的枯影。他頓時有些訝異,不想楊雪意會按時赴了約,見長歌行色匆匆,腋下還夾著朝見的官帽竹笏,一手拎著藥奩,也不多分說其他,便小心進了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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