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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真愣了一瞬,心中沒由來一動,便是要抬步去追。天色昏沉,周遭俱暗,但不知怎的,他在心底好似便知道那人是誰一般,徑直越過那歪七扭八的牆籬,匆匆忙忙追了上去,然而散亂著步子見到那背影,他卻又不敢再追上去。

  他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昏沉的風流連在他的頸後,成了一種叫人如坐針氈的燠熱。他遲疑著,終究還是期期艾艾開口,聲音低而輕,似乎風一吹即能消散在令人煩悶的暑氣之中,“清遠……清、清遠。”

  面前那人停了腳步,但卻沒有回頭。樊真不想真的會將華清遠叫住,事到臨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卻見得華清遠似是有些不耐煩了,舉步又要向前。樊真生怕那一舉步便不會再駐足,只得接著又說:“我……這段時間想了許多事情,有一些話,想要……”他的話說得滯澀,仿佛脫口而出的是某一種異國的語言,混亂而又生疏,“想要同你說。”

  “……”華清遠靜了一陣,靜到樊真甚至以為這緩慢的暑風沒有將他的話遞過去,卻聽華清遠終於冷聲道:“我不想聽。你思慮的這種種,於我又有何干係?從前叫我知難而退的是你,如今叫我聽從解釋的也是你。世上怎會有這般出爾反爾之人。”言畢一聲冷笑。

  “我——”樊真朝前進了一步,卻見華清遠倏然回了身來,無星無月的夜中,他只聽得一陣衣袂翻揚的響,胸前猝不及防一窒,似是有誰當胸重重捶了他一遭,令那胸腹里的血氣頓然交雜錯亂成一團,直直衝上咽喉去,他咳嗆一聲,卻覺冷不防有一股氣力,生生將他朝後推得踉蹌而去,他一時間重心不穩,只得重重摔倒在地。

  華清遠見狀愣了一陣,不想他的八卦洞玄接著九轉歸一的招式,實際只使了三兩分氣勁,卻叫眼前人如此狼狽不已。他只覺心底一陣湧上一陣說不出的不安煩悶,這感覺結成隨時要引燃的硝石,令他鬱悶不堪。他憂心在這般下去便會忍不住抽劍,先將面前人打一頓算好,於是便又轉身,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不想樊真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又忍無可忍地咳了兩聲,勉強將口中漫進來的血腥氣咽回去,依舊默聲只是跟。華清遠也不去理會他紛紛亂亂的腳步,不管他能否跟得上,一徑朝前走著。樊真也一徑跟著,直到燈火漸明,只見得青牛觀門前立著個娉婷人形,原是郁欣一直掌燈在候。見得華清遠回來,她那滿面擔憂總算鬆動些許。

  華清遠的面色也頓然柔和在火光中,卻仍不曾正眼瞧過身後的人。

  樊真的心中如若針刺般劇痛,各種滋味說不清道不明,華清遠也曾這般靜靜地掌著一盞明燈,站在冷清的寂夜中等過他,那時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分分明明都是十成的真意,然而當時他便將那真心實意當成一抹縹緲得可有可無的月光,失去才覺痛之切,他早該明白。

  郁欣在華清遠耳畔低聲囑咐幾句,便將手中的燈籠遞交到華清遠手中,燈黃照亮華清遠略嫌瘦削的下頦,他的不興波瀾的眼眸。他毫不猶豫地抬步便走,懸在房樑上的燈籠發出輕小的畢剝聲音,周遭寂了一陣,聽得一聲柔和而疏離的輕嘆:“樊先生。”

  郁欣不待樊真回答,便接著又言:“從前在廣武城時,我知道清遠一向傾心於你,雖說心底並不贊成,但見著兩情相悅,也不好做一些逾矩之事。但這兩情相悅,可當真是?”郁欣一頓,但話里意思卻已經昭然若揭,郁欣又平靜地問了一遭,話語仍舊清潤動聽,但卻如同料峭春寒,還夾帶著濕冷的雪屑子:“這兩情相悅,可當真是?”

  樊真啞口無言,既不知道是要否認,還是要承認。

  郁欣卻是無聲一笑,輕聲道:“那便莫言莫念,更莫要追。清遠自該有他的路要走,你也自該有你的道要行。苦苦求,而求不得,也不過徒增煩憂。”話意雖好,卻擺明帶著十分戒備,那風輕雲淡的溫和下,是尖銳如刃的宥護。

  見得樊真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清楚,郁欣便有些失望地搖搖頭,也如華清遠那般毫不躑躅地回身便走,樊真在原地站了許久,胸口血氣運行不暢,發出陣陣遲鈍的痛。他終於失落地低低道一句:“因在我,果在我,這無邊憂愁,只不過是報應不慡。想來……此生此世都再無法跳脫了。”話尾竟然有一些微末的自嘲的笑意。

  第二日清晨,樊真匆匆從觀中帶了些藥材與日用,又朝著黃榮的家宅趕。那地方說是宅院,不如說是一處叫人廢棄的殘磚斷瓦。他趕到的時候,那小孩子正躲在籬笆下偷偷揪著牽牛藤上巴掌大的綠葉,因著太瘦,孩子渾身上下骨節突出,活像是一隻細胳膊細腿的小猴。

  樊真昨夜也只是在倉促間看了一番那孩子的病情,他的醫術在從前總留著根基,前一段被沈落言逼著學,林林總總吃進去想起來不少,且那癆病的病徵實在過於明顯,正是由於顯然,才是回天乏術之像。

  沈落言氣忿他的任性妄為,大概已然有一月還多,終究語氣彆扭地向他差了一封信,信中談到若是他在醫術方面有一些困惑猶疑,大可報上沈落言的名諱,問詢一下軍營中的醫生,實在抽不出手,或也能問一問在朝中做事的楊雪意。

  在樊真的印象中,楊雪意從來與華清遠比較親近,他便也默默覺得這人很是難於交流。早間托人遞了消息拜託他,且不知他是否公務冗雜,有沒有回覆的時機。樊真見著那孩子在院裡折騰著花花糙糙,不亦樂乎的模樣,便只打個招呼,柔聲問道:“黃小飛,你的爹呢?”

  孩子氣鼓鼓地漲漲腮幫子,嘟嘟囔囔道:“老爹看他的寶貝木頭去了。”

  樊真應了聲,走進室內,將門窗全都敞亮著洞開,想將室內沉悶的病氣散一散。邊又將藥瓮子洗乾淨,藥材悉數煎上。黃小飛也不怕生,大大咧咧蹭到樊真旁邊,見得樊真沒什麼反應,任他在身邊晃晃蕩盪,便顯出很訝異的面色來:“大伙兒都說我是肺癆鬼,叫我離他們遠一點,上一個先生也怕我怕得要死,怎麼你不害怕?”

  “不怕。”樊真抖了抖葵蒲扇,紅熱的炭火將周遭的熱氣燒得更旺,樊真唯恐那孩子被菸灰嗆著,不由出聲趕道:“你先出去待著。”

  黃小飛不樂意,仍舊繞著藥瓮轉悠。苦澀的蒸氣逐漸從瓮子裡湧上來,黃小飛直苦得擠眉弄眼,連聲喊不:“這藥肯定很苦,不想喝!不想喝!”

  樊真搖搖頭,從分藥的油紙包里搜揀出一個白色的小紙包來,裡頭是一把粗細不勻的紅糖,叫孩子用手沾了一些,他看著小孩子將沾滿糖霜的手送進口中,滿面興奮的樣子,便道:“加到湯藥中,便沒有這般難喝了。”

  孩子總歸好哄,黃小飛歡天喜地,又回到院中他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去,一兩聲大聲咳嗽時而傳過來,每一聲都如同風箱破碎,扯著切骨的氣音。樊真聽著不忍心,端著湯碗提著板凳,讓孩子坐在自己的膝頭喝藥,黃小飛眉毛一扯,眼睛一閉,一副視死忽如歸的模樣,咕咚咚將湯藥喝光,砸吧著嘴道:“果然不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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