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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是一塊硬骨頭,旗開得勝一般氣勢洶洶地抬頭看著階上的人,然而那張溝渠縱橫的臉面上,卻隱隱約約看得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樊真忽然有些恍惚,幾月前他也曾經如此站在階上,居高臨下看著許多哭泣的災民,可在當時,他的心中卻只有煩躁不耐。

  可是如今,他瞧著黃榮罵罵咧咧、氣急敗壞的樣子,心下卻涌不起半點不耐的波瀾。身側的人一個挨著一個,逐漸一步三回頭地走空,他卻仍舊站在階上,一瞬不瞬地那眼窩深陷的老叟,老人見得人走得差不多,便低頭狠狠擤了一把鼻涕,有渾濁的淚光在門下燈籠的光中一閃而過。

  樊真忽而有一些去年今日此門中的嘆息,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將氣息吐出來,像是完成一次無聲的交替。帶著一些虛浮的腳步踏在下一階,又再下一階,終於站在了老人的面前。黃榮看著他冷淡而肅然的面色,匆匆忙忙擦乾面上的淚痕,換上了警惕好戰的另一面,才想出言壯壯膽勢,卻聽那冷漠面色的先生同樣冷肅地道了一句——

  “這位丈人,可以帶我去看看令郎的病嗎?”

  黃榮瞪大雙眼,卻又立刻換上了狐疑的表情:“你不會是別有所圖罷?”

  樊真皺了皺眉頭,卻出人意料地直率坦白道:“有所圖,圖你能將貨物低些價格。”

  黃榮聽罷此話,鬍鬚便又氣得抖動起來,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卻是怒極反笑:“好!好!你自己倒是慡快地承認自己不是正人君子,我兒子的病藥石罔效,你若能將他救回來,我不但能送,我還能貼你其他東西!”

  樊真在心底長舒一口氣。他想著若能將黃兒的病治好,那些通融也將會容易一些,同行的人便不會再受此窘境——華清遠大約也不用受此窘境。他正思量著,不防膝蓋便是一陣鈍痛,原是黃榮拄拐狠狠敲了一敲,厲聲催道:“人命關天,還不隨我趕緊去看一看?”

  天色已晚,這地方實際是洛陽城郊,這個時辰本該宵禁,但樊真卻沒有多作猶豫,將檐下的燈籠挑下來,回身關了門,便是隨著那老叟跌跌撞撞的步子,踏著漆黑無邊的夜色,掌著一盞明亮的燈遠走,他由黃榮引著,漸漸穿過荒糙離離的小道,慢慢走到遠處去了,一點如豆橘光漸漸變小,如同漸漸燒盡的燈燭。

  周遭靜了一陣子,月亮漸漸從雲翳間探出頭來,那扇門扉又微微地啟開,沒有燈火,周遭一片昏昧。

  怪梟鳴啼的夜中,傳來飄逸空廓的衣袂翻飛之聲。

  第三十三章

  “師兄,師兄!我採藥回來啦!噯,在想什麼呢?”

  風和日麗,天光晴好。湛藍天穹上沒有半點雲絮,遠處峭立著的三星望月不再時時由雲霧遮罩,倒像是卸下紗籠的女人,身上深翠濃碧的衣裝一覽無餘。滿目都是觸目驚心的鮮活的綠,視線收一收,碧綠逐漸褪成淺紫,花海盛放的花朵如同大片大片的煙雲,呦呦鹿鳴時而從雲深之處傳過來,一聲兩聲,懶懶洋洋的。

  樊真從那花叢中坐起身來,看著身前背著藥筐的莫丹青,那裝滿藥的筐子險險與面前的小姑娘同高,裡頭又采滿各樣藥材,似乎是從晴晝海的深處跑回來的,莫丹青滿臉通紅,氣喘吁吁。她還扎著一雙俏皮的雙環髻,上頭扎著的銅鈴隨著動作叮鈴作響。

  “丹青。”樊真皺了皺眉,指了指莫丹青身後的藥筐,小姑娘疑惑地“咦”一聲,卻聽樊真有些不耐煩道:“筐子拿下來。”

  莫丹青嬌憨地笑了笑,將藥筐的藤帶解下來,卻見樊真已經站起來,將那藥筐背到自己身後,那筐中吱吱響了幾聲,見得那花糙堆里鑽出一隻體態憨實的松鼠來,糊裡糊塗地叫了幾聲,莫丹青咯咯笑起來,笑聲如同一串盪在風裡的銀鈴鐺。

  “過幾天,等阿檀的傷好了,我就把它送回去。”莫丹青捏著衣角,看得那松鼠順著藥筐的邊沿,直趴在樊真肩頭左顧右盼,不由自主又被逗笑了,“師兄,丹青以後不止要救阿檀這樣的小動物,還要救很多——很多人!”

  樊真點點頭,權當聽見,卻沒有回覆莫丹青的話。

  他在萬花谷中,醫術學得並不差,但卻並非全心全意地學,他並非心懷惻隱、濟世蒼生的人,死生有命,不過早晚。他心中也曉得,自己這般的生來冷淡與不敬,遲早是要得一些報應。然而這些身體康健的人,又如何能夠得知病重的絕望與痛苦。

  他與莫丹青慢慢走到落星湖的醫捨去,耳畔少女的歡聲笑語漸漸隱沒,他身後的藥筐似有千鈞之重,猛然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的雙腿一軟,膝蓋一彎,便是跪倒在地,周遭驟然岑寂下來,再回過神時,只見得身側齊刷刷也畢恭畢敬地站了幾人。

  “如若隨我學醫,需選擇立誓……”面前忽而一道朗聲,他抬頭一看,卻只看見了一個逆著光的頎長人影,看不清臉面,也辨不出衣著。周遭的人已然跟著響亮地念“先發大慈惻隱之心,是願普救含靈之苦”,但樊真卻只是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連自己都救不了,談何普救眾生。

  將萬花醫典背熟的那一日,他找到沈落言,告訴他自己再不想習醫,要改學百花拂穴的功夫。樊真仍記得那是一個陰沉的冬日,沈落言的面色也與天際灰霾一般沉默,但他沒有問詢緣由,甚至沒有分毫訝異,許久後,也只是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個“好”字。

  那聲應答雷霆一般,響徹他的腦海,發出了無邊無際的回音。

  樊真醒了。面上又涼又濕,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一把,才發覺摸了一手的眼淚。心腔里滯澀的疼叫他以為舊病又有發作的勢頭,然而轉念想了想,他那身病,早便隨著他經脈錯亂而隨著那身好武功而遠去了。

  夢境短暫地空白一瞬,卻又鋪天蓋地地回溯起來,莫丹青、沈落言;萬花谷,薰風醉人,花香遍野。他的眼眶又隱隱發起熱來,萬籟俱寂的深夜中,沒有一次他是這般思念曾經的一切,他閉上眼,夢卻無法接續,迴旋著的思念停在無數物事上,漸然又落定,仍舊是華清遠。

  空氣中泛著一股cháo濕的霉味,絲溜溜的夜風從半開半合的窗牗間淌進來,帶著一絲絲令人發汗的悶熱,樊真起身,頸側傳來一陣忍無何忍的酸痛,他方發覺自己倚靠在牆邊不知覺睡著了。眼前榻上團著一個小小的孩子,在綴滿補丁的薄薄被團下顯出羸瘦的輪廓來,若不是他那微弱的吐息,仿佛便若一把埋在布團中的冰冷枯骨。

  被團中的孩子恬靜而安然地睡著覺,樊真疲倦地站起身來,看著門邊沾滿血污的骯髒銅盆,且不知幾個時辰前此處的狼狽混亂。癆病纏身,用藥不周,這孩子的病症大約治不好了,旁人的靠藥物吊著並無道理。

  樊真輕手輕腳打開門,思忖著要回附近的道觀中找一些藥材與日用,雖說那孩子已然是重病不治的跡象,但不知怎的,又叫人念念不忘。樊真甫一出門,便見得歪七扭八的藩籬下似是立著一個人影,也不知是在此處站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見得此處門開,那影子很快便回了身,幾乎要迅速地沒入深沉無邊的黑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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