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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安勿躁。”謝南雁恰時斷了葉遠志的絮絮叨叨,“先去看看再說。”

  穿過蒼蒼松柏的靜謐小道,道觀的鐘樓映入眼帘,並沒有白馬寺鐘樓的嵯峨林立、聲勢浩大,卻在著晚陽將頹的昏沉中莊嚴穆然地靜立著,只見樓上立著個墨綠的影,見得夕陽西下,便悉悉索索開始拾掇那口巨鍾邊搗錘的繩結。

  周遭一下沉寂下來,面前三人似乎也知即將鳴鐘,紛紛收了話語。至於那鐘樓腳下道童喧喧歡聲,在一時間格外清楚,樊真看著樓下牆根那嬉鬧著的孩子,一道殘陽照亮他們面孔上的笑容與跳躍的影子,樊真愣了一瞬,便一步上前,在謝南雁耳邊嗔道:“你怎的將阿由帶過來了?眼見著白馬寺守不住,我托你將他安頓在城中,並非……”

  樊真的話停住了。

  阿由蹲在牆根,牆前一把小案,他正對處置著一隻粗砂缸子,一支兩支亭亭淨植的粉荷從水中鑽出來,被苟延殘喘的夕照染成鮮紅。孩子身前擺著一隻紮好的紙鷂,鷂鷹的肚子上稚拙地畫著那兩支荷花。道童覺得新奇,便一直在旁側誇獎嬉笑。缸後是一處偏閣,閣中走出的人,叫道童頓時也止了聲息。

  阿由捧著紮好的紙鳶,笑逐顏開:“清遠哥哥!”

  華清遠站在兩支猩紅的荷花後,手中把著明亮的燈盞,聽得這一聲呼喚,他搖了搖頭,豎起食指,指尖微微貼在上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阿由“呀”地一聲,閉上了嘴。鐘樓上錚然一鳴,響亮而又曠遠,方迴旋著響出去,又聽遠處白馬寺鐘樓寥寥地一和。

  晨鐘暮鼓。

  他看見華清遠燈盞下肅然不苟的面色,那帶著些許英氣的眉峰,天光水鑒一般明亮的眸子,是他無法言說的思念。鐘聲一下又一下,他的心驟然滿,而又驟然空,滿盈的是相見的喜,空落的是見後的悲。

  那頻繁鐘聲似乎在一瞬間便已經湮滅,郁欣在他的身畔輕輕喚了一聲“清遠師弟”,華清遠邊應著轉過頭來,樊真渾身一僵。明明暑氣未消,卻已然緊張得如臨嚴寒。他的視線依舊留在華清遠面上,對方似乎也感知到了,移過來的那目色卻如同紛飛的鴻羽,輕輕飄飄,仿若是看得見的,但卻始終觸碰不到。

  華清遠走上前去,溫聲誇讚著阿由畫的風箏,孩子被誇得紅了臉,目光不好意思地四下飄散,卻是看見站在一側的樊真,便抱著紙鳶一蹦一跳地跑過來,滿眼欣喜地看著萬花。連連拽了好幾遭樊真的衣角,他才堪堪回過神來。

  “……畫得很好。”樊真摸了摸阿由的發頂,目色卻不由自主朝華清遠身上跟,他曾經設想過無數次久別重逢,相見如陌路,此般反應在他的意料之內,可他恨不得華清遠能立時破口大罵,打他一頓也算是好的。

  可連他的心底,都冷冷地嗤笑著這般情形的不可能。

  華清遠的面上依舊沒有什麼波瀾起伏,他自然而然抬燈走到郁欣身邊,加入其餘那三人的談話。似乎方才那對視只不過流風一束、流雲一縷。他心裡萬般纏結的不舍、思念、愧悔、懊惱,齊齊蘇生,而又齊齊凋零。

  郁欣將小道童喚過來,令他帶著阿由回房去。孩子有些疑惑地看了樊真一眼,轉身與小道童手牽著手,一同回屋子裡去了。

  而他所以為的心cháo涌動,卻已經隨著這一眼風輕雲淡,而輕易退卻消失。

  四人輕聲的交談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起來,似乎在說一些時局,樊真不遠不近跟著,見得謝南雁偷了個空子走到他邊兒上,怎樣惡毒的諷刺話都沒有說,只不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樊真垂下眼睫,低聲道了一句“多謝”。

  謝南雁搖搖頭,也將聲音壓得極低,“一語成讖,於你不過如此。”

  是了,那時候謝南雁恨鐵不成鋼,叫他莫要一腔真心最後付諸東流,結果他果真因著自己而走上了此般自作自受的道路,後悔為時已晚,他卻不能夠毫不悔恨。儘管遠遠望著,但卻已然無法如初。他仿佛在看一面鏡,見著曾經明亮如新的過往,突然便碎成千片萬片,形影相弔,不過於此。

  謝南雁見他神色越發凝重,又安慰地笑笑:“總歸有希望的。”

  然而他這希望,對於華清遠,又是否是絕望。

  樊真搖搖頭。

  運貨的黃老本名黃榮,此時正在側門下等候著。只見這老人容貌清癯,腰杆板正,似乎為了漲一漲心氣,是一副挺胸抬頭的架勢。然而卻無法掩飾他那青灰色汗衫下骨瘦如柴、兩肋突出的胸膛,一排一排如同乾涸荒蕪的田溝。

  樊真站在門檻上略高一些的石階上,有些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老頭子,黃榮也不懼這階上幾人,抱臂冷眼,似乎在等面前人們派個代表來與他談話,他的吐息是緊張的,胸腹一張一收,像灰黃的土洞傾頹而又被迅速填滿。

  葉遠志似乎被這理所應當得甚至有些喧賓奪主的態度刺得有些不快,正欲開口,卻被謝南雁按住手臂,終究還是看上去面目比較和善的華清遠與郁欣下了台階去,好聲好氣地同那人交談著。

  樊真隱隱聽見華清遠勸道:“時逢災年,大家都不好過,木材沒了能夠再種,那也得天下太平的時候,您若是願意,貴一分半分未嘗不可,只是上一回的要價,實在是太高了一些。”他看著那人的背影,兩翼有點兒突出的蝴蝶骨隱隱能隔著袍子看出尖銳的形狀,應是清減了——這般災難之後,怎還會一如當初。

  黃榮嘴一撇,道:“不是這般價格,我一概不賣。”

  葉遠志不屑地嘁一聲,低低數落著:“要不是只剩你這老叟一個人有貨,我還不買呢。”

  郁欣在旁側殷殷勸道:“黃老,我知道您家裡還要供老母兒子生活,您兒子的病,我們幫著你一起想辦法,家中也尚可接濟,您便通融一些罷。”

  黃榮聽聞此言,似是有些動容,可聽見“通融”二字,面目很快又冷了下去,他那嘴唇邊短梗雜亂的鬍鬚憤怒地抖了起來,又怒道:“你可知,上一年官府征糧時,也是這般說辭。你當我的母親此刻在哪?逃荒路上早便餓死了,我兒奄奄一息,拿著你們開的藥方吊命,你們以為我還會相信這般允諾?不過是一群為虎作倀的假君子!”

  郁欣被他堵得啞口無言,然而這不說還好,一說,葉遠志便如觸逆鱗一般,一步上前,道:“能允的便言出必行!你不過是想多拿些錢,我今日明擺著告訴你,洛陽商會也拮据難捱,定價就是如此,你若是不願——”

  黃榮嘎聲發出一串慘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我不願又如何,你們搶掠燒殺還做得少嗎!我回去便把我的木頭一把火都燒了,管你們是要抵禦外敵還是拯救李唐,關我一介糙民屁事!你不要這些貨,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而我是要死全家的!”

  老叟說得唾沫飛濺,滿臉鐵青,眼睛卻是漲了兩泓鮮血般的紅,謝南雁在樊真身側嘆了一聲,滿面不忍,葉遠志也被這老叟出奇堅定的決心碰了一鼻子灰,噯呀地喊了一聲,氣得拂袖而去。郁欣見沒有什麼商榷餘地,也一臉痛惜地回了階上,華清遠試圖再同那老人商量,卻是被他一路操著拐杖攆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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