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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若是放在從前,樊真定然會不甚理解,並且嗤之以鼻,對於他來說,家國大義,信念執著,都是一些過於空泛的東西,不如活在當下。但如今謝南雁這句話,卻讓他聽了個十之八九,他說不出什麼評價體會,心下那奇異古怪的感觸更加深重。

  馬匹停在青牛觀的門前,樊真跳下馬來,去扶走路還打著趔趄的謝南雁,自己卻停在原地,他躑躅許久,終究搖搖頭,道:“我不進去,你將事情知會我便好了。”

  謝南雁翻了個白眼,嘟嘟囔囔地罵:“臨陣脫逃。”

  有道童出來開了門,樊真默不作聲立在原地,眼見著漆紅的門與門內的森森綠樹漸次消失,清涼的風使他的心氣平和許多,他如今不能夠見華清遠,他明白即使是驚鴻一瞥,彼此的心境都會翻天地變化,說不定如今對方已然找到另一條合適的正軌,又怎麼能夠因為他而再次駐足甚至走失。

  他在涼慡的蔭蔽里坐了一個多時辰,門後又有了一些人聲,厚重的門扉拖曳著朽敗的響聲逐漸打開,在看向那門的時候,樊真心底是有些期待的,期待那門後會出現他不經意里總念想著的人,但他又非常擔憂——好在出來的是謝南雁,他的懷中抱著一摞厚實的卷宗,面上有些倦意。

  謝南雁看了看樊真的面色,似乎也將他的滿腔期待看穿了,便一把將那摞沉重的書冊塞到樊真懷中,道:“見到華小道長了。他留我下來吃了一陣茶水。談了談近來的局勢,問了我一些問題,我拿了這些書。”

  樊真騰出一隻手,將最頂的書頁翻了翻,這書似是記載了一些名字的,字體密密麻麻,間或有一些並不能叫人看清楚的文字,謝南雁又在他身旁言:“回紇兵士的名錄,他有些字看不明白,恰巧我以前在廣武城的時候多少學過一些,便拿來替他看看。”

  樊真抬起眼,他並不通胡語,但卻仍舊想要做些什麼。謝南雁瞭然於胸地笑一笑,道:“軍中事情太多,我又懶得輯錄,書書寫寫的事情太繁瑣,我不樂意。你既然是文人出身,那筆錄的事情就交給你做。”

  樊真一時糾結矛盾的沉重的心,突然便稍縱有了輕快的意思。

  這一日,他回到寺廟中時,為了避嫌,沒有再到大營去,便是在自己的住處里,有一下沒一下地翻動著那一些泛黃髮脆的紙頁。他總覺得華清遠也這般坐在案頭翻動這一些書頁,心下有些竊喜。便是他也不明白這般似有似無的喜悅究竟緣何。

  晚些時候,謝南雁過來,將那些胡文翻成漢話,樊真將那些名字擬著聲音寫在旁側。阿由本是替他磨墨,最後困得呵欠連天,便被謝南雁抱過去,迷迷瞪瞪睡在他的懷裡。月上柳梢頭,謝南雁兩眼發酸地告別,小孩子也睡了,室內剩下了輕輕淺淺的呼吸聲音。

  樊真停下筆,看著那書冊許久。

  他輕輕嘆了口氣,裁下一張紙箋,小心翼翼提筆寫了些什麼,又頓筆,將紙頭揉搓成團,扔進紙簍中,又在案上另裁下一張,再提筆,再頓筆,再扔。如此反覆多次,月光繞過朱閣,漸漸低落西山,他咬了咬下唇,終究也只是提筆寫了寥寥的幾句。

  “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

  唯有河邊雁,秋來向南飛。”

  他拈著紙箋,小心翼翼地將它夾進書冊中,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眼時,四周一片靜寂,窗外的天際卻已經在翻著慘澹的魚肚白了。

  *(庾信《重別周尚書》)

  第三十一章

  季夏的暑氣越發大起來,街市上已然沒有多少願意扛著毒熱的日頭出行的遊客,即便是有,也是緊緊貼在牆根的陰影處,怕極了那脾氣暴躁的陽光,在沒有風的正午時分,連洛陽城堅實的街衢地面,都仿佛要被一陣一陣的熱浪吹得扭曲破碎,夏蟬噪罷,四下便連一點人聲都沒有,這般死寂,令人平白無故生出些燥熱的冷意來。

  江月樓背靠洛水,離皇城極近,是昔年達官顯貴最喜的風月場之一——或許如今也是,在戰火紛飛的時候,某些角落旮旯總是自成一派歌舞昇平,但再如何豪奢yín靡,其中的風雲暗涌,又是詭異莫測的。

  華清遠今日為了避人耳目,不曾著什麼道袍,他與郁欣同行,兩人均是一身在陽光底下泛著貴氣光色的錦緞綢衣,雖說兩人的氣質實在不類於紈絝子弟,但一路而來至少沒有什麼變故。他們貼著牆沿走了一會兒,便從江月樓一側的水廊款款進了側門。

  水廊呈四周合抱的形狀,中有一張蓮花台,似乎是供優伶歌唱舞蹈的樂台,台下滿池芙蕖含苞未開,似乎也在忌憚過於熾熱的日色。華清遠在水廊下走得有些微汗,正熱得渾身難受,穿過側門一道桃粉紗帳,一股微冷的涼氣頓然撲面而來,帶著胭脂水粉的濃香,微風從內而來,引動了一副高掛門楣的水晶帘子,發出低微空靈的玎璫聲音。

  郁欣不著聲色地由兩個女娥引著,又順著門邊的一道階梯,直到了樓上各個小閣的去處,在這一樓,恰恰好能夠瞧見樓底廳室的擺設,華清遠站在欄杆旁,只見一個巨大瓷缸置於中心,缸內冰塊沉浮,旁側又有人持扇鼓風,這涼慡原是從那冰中發散出來的。

  華清遠蹙了蹙眉頭,此前他從未進過這般風月場地,也沒有想像過這些設施的耗資巨大,而今親眼得見,非但不覺得這般帶著幽香的清慡沁人心脾,反而覺得有一些彆扭的愧疚。華清遠隨著郁欣進了一間內室,那交雜不清的脂粉香氣忽然便清淡許多,出乎意料,這房間內並沒有過於奢華的擺飾,素帳青簾,冷香清冽。室內最為奪目搶眼的,也只是窗邊一盆色白如玉的玉簪花。

  屋內早有人候,是個面帶紗巾的女子,雪白的紗罩遮住她的大半臉面,只露出一雙粲若星辰的眸子,雙鬟髻頭珍珠一點,令她整個人都清冷許多。她的懷中斜斜抱著一把琵琶,琵琶弦有意無意地被那削蔥根一般的指頭撥弄著,發出一聲兩聲脆生生的響。

  “青蘿姑娘。”郁欣朝那女子笑了一笑,對方藏在飄飄白紗下的唇角,似乎也友善地彎了一彎,郁欣稍稍側身,將華清遠讓進來,又沉穩道:“這是我的師弟。”

  女人將視線轉到華清遠身上,似是上下端詳許久,華清遠也善意地一笑意拱手,卻在低眉時不曾看清楚女人眼中忽閃而過的一抹訝色。一抬眼,泠泠如泉的溫柔女聲便輕輕響起來:“見過道長,小女姓卞,名喚青蘿。”

  華清遠在聽到她的姓名時,眉頭微微皺蹙一下,也不知怎的,女人的臉廓似乎很叫他熟悉,尤其是那一雙外露著的清冷美眸,似乎含著靡靡垂落的一幕雨,不見得有多明媚,卻凝著化不開的憂傷的溫潤。他和善地將自己的名姓換了過去,那女人卻已經接續著她的面淡如水了。

  三人各自挑了位子坐著,此番前來,是屠狼會相互聯絡的一次例行會議,洛陽局勢一日三變,駐紮在白馬寺的守軍夜戰失敗,朝廷風雨飄搖,城裡回紇親族坐山觀虎,態度搖擺不定。東都收復之後,屠狼會本已經四散各地,規模較當年已經小了許多,能夠集結起來的,多半也是些出身名門正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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