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樊真聞聲一頓,那女子卻不再待他回應,又匆匆踩著石階遠遠去了,衣袂翻飛的聲音空廓而寂寥地迴響著。

  夜中回房,樊真打了涼水,回房將汗津津的身體由上至下沖洗了一遭。在他將濕透的長髮絞成一股,拿著布巾擦水的時候,房內的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步子輕輕悄悄,似乎在努力做出沒有痕跡的假象來,可燈燭早便將他躡手躡腳的小小影子映在壁上。

  樊真正看著那抹小心翼翼的影子,冷不防嚴肅開口道:“去哪了?這樣晚才回來?”

  小影子一下子停了步,室內傳來一聲被發現的驚恐的吸氣聲。

  樊真不說話了,燈芯里燃著的火苗畢剝一響,他卻覺得那戰戰兢兢著的影子有些好笑,他盯著小小人影一點兒一點兒地挪動著,阿由終於拖拖拉拉走到他的面前。他的發尾還有一搭沒一搭地滴著水珠子,擦著頭髮的動作卻不知覺地停了。

  “寺里的小沙彌來同我告狀,”樊真輕輕挑了挑眉,阿由咬著下嘴唇低下了腦袋,“你是不是逼著那孩子養的兔子用兩條腿走路?站不起來,還用竹條攆它?”

  “不、不是……”阿由可憐巴巴地抬起頭,大眼睛裡蓄了一點兒閃閃發亮的淚水,然而一瞧見樊真質詢的目光,便又萌生了退縮之意,吞吞吐吐承認道:“是、是的……”

  “你是不是逼著放生池裡的鯉魚閉上眼睛?現在池子裡沒有一條魚敢出來見人了。”

  “是……”眼窩裡帶著的淚水更多了,似乎隨時都要跌落下來。

  樊真哭笑不得,又不能將喜怒形於色,只得肅著一張臉面,默不作聲地看著阿由,孩子的臉面終究皺了一皺,兩眼一眨,便撲簌簌地掉了好多眼淚來,阿由一邊抽搭聲氣嗚咽,一邊委委屈屈道:“我、我就是想知道,為何兔子是四條腿走路的……魚的眼睛為何閉不上……他們、他們就慫恿我去試試……”

  話一說畢,阿由便不管不顧,委屈得放聲大哭,樊真一聽他哭,心下便有些慌張了,他蹲下身去,冰涼的掌心摸了摸孩子細軟的發頂,阿由卻是打了個哆嗦,哭得直抽氣。樊真輕輕嘆了口氣,才想起這孩子本就還在活潑愛鬧的年紀,先前遭了這樣多的難,如今稍微安定一些,返璞歸真也是情理之內,又何必太過嚴厲。

  “……別哭了。”他安慰地拍了拍阿由的後背,將聲音放得柔一些,“要念的書念完沒有?”

  阿由抽抽搭搭停了哭泣,紅著眼圈點了點頭。又眼淚汪汪地展開臂膀,樊真無可奈何,將他抱進懷中,軟軟糯糯的背書聲音才響起來,間或有一兩聲抖抖索索的哽咽。阿由背著背著,似乎將一些段落混在了一起,聲音漸漸止歇,終於是停了下來。

  樊真以為他背不住了,正欲出聲提醒,卻見阿由不安地揪著衣角,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今天,我幫住持師父到荒村去拿東西的時候,見到清遠哥哥啦。”

  燈台的火焰活潑地一撲,室內光色一盪。

  第三十章

  天還沒有亮,夜氣卻已經消散得一乾二淨。華清遠是被熱醒的,後頸像是按了一塊通紅的烙鐵,正源源不斷地發散著令人汗出如漿的熱量,他在榻上翻了個身,見得窗牗不知何時被關死了,一點風也通不進來,室內悶熱得要命,簡直要叫人難以喘息。

  華清遠赤著腳,輕車熟路地去開窗,明明是在夜中,可這樣的悶熱卻叫他心悸不已,他將窗子掀開,一點兒微末的風帶著三兩聲懶洋洋的蛙鳴與蟲啼,漸漸縈住了耳廓。深夏的晴夜天空深藍,一輪金黃的月亮高高懸掛,庭中月下是一池粼粼的水,蓋滿了碧綠而寬大的荷葉。

  青牛觀乍一看只是尋常一所道觀,但在此處待了些許日子,華清遠便知曉這地方其實是屠狼會的一個據點。他將裡衣的系帶抽得更松,好讓卷著荷花香的風能將他吹得松慡一些,月光直直透過窗子,帶著些無法感知的冷意落在室內案頭的幾本卷宗上,華清遠皺了皺眉,郁欣等一眾純陽弟子留在洛陽,是因著要與各個地方的寺廟道觀保持聯繫,商討防範與退敵的事宜,且不說白馬寺已然成為駐軍地,此處因著是清修重地,查管不嚴,也是各方線人接頭的去處之一。

  數日前,屠狼會在溪北礦山的據點終於傳來史賊大軍進逼洛陽城的消息,天寶十四年以來,這大約是洛陽第二次受兵臨城下的威脅,一時間人心惶惶。先前華清遠勸過郁欣趕緊離開此處,但郁欣早已接手組織許多機密事情,已經無法脫身,華清遠擔心憂慮之下,自然便留了下來,不想一留便有數月。

  近來他時常到荒村去,表面上是採買物資,實則是與白馬寺周圍的線人暗中接頭。寥寥數月,華清遠卻做得很努力,分毫不似初出茅廬的少年人。

  但他已然失眠很久了,白晝時忙碌不已,黑夜裡輾轉不休,有時他覺得自己似乎是一根愈崩愈緊的弦,隨著大小瑣事而被越擰越緊。可若非如此,他總會在偷閒的間隙里想到那些無法忘懷的許多事情,簡直叫人如芒在背。

  意識到神思飄散得遠了,他便回到案頭,點了燈,翻了那一摞名冊來看,那名冊並非全然使用漢文寫就,中間夾雜著一些胡地文字,華清遠學了一些時日,但還是瞧不大明白,故而進度一直稍慢些。然而這東西又重要得很,這是洛陽城內回紇駐軍的一部分重要名錄。

  燈火不久便熄滅了,華清遠才想起他今夜已經看到了油盡燈枯的時辰,燈碗裡本就沒剩什麼脂油,方才那點火也只是迴光返照。他借著月光去櫃中摸燈油,卻發現那陶壺中半點油水都沒有了,估摸著是被老鼠偷舔了去。

  華清遠無奈地聳聳肩,捧了書,要借著月光翻一翻,好巧不巧,一陣慢慢悠悠的夏風將天邊的薄薄的雲霾吹過來,遮住了淺淺淡淡的月光。華清遠啪地將書冊放在窗台,天不遂人願,這也是沒有辦法的。

  他只得躺回床上,卻是越發地清醒,那些蟲鳴蛙聲,似乎都成了極為喧雜的噪聲那般,擾得他心神不寧。白天瑣碎的各種事情又堆壓在心中,與那些過往的心事一同,成了累累巨石,令他的心跳逐漸快起來,砰砰通通,振得心腔發出空落落的迴響。他已然很久沒有如這段時間一般的壓力與緊張。他那滿腹辛苦,其實一點也沒有因著他回到洛陽而有所紓解。

  華清遠蹙眉閉了閉眼,卻不知躺了多久,還是半點睡意沒有。書冊上那些逐漸辨不清的字影,黑黑白白地浮現閃爍,最後竟曲扭成他不認識的花紋,白的是花糙的枝葉,蔓生糾纏,黑的是做底的襯布,一切在他的眼前,漸漸形成一副黑白的人影來。

  他心煩意亂地睜開眼,身上又在發汗了,他下意識順著腰側摸了摸脊背,一層薄薄的微微發涼的汗水。可是這樣的動作卻令他想起了一些更為久遠而充滿曖昧的橋段,令他周身頓然燥熱起來。他已經這樣奮力不去回想了——至於那些偶然的入夢,他也已經儘量一掠而過。

  有些涼的手幾乎是本能地向下探,發著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卻不可抑止地微微顫抖起來。他記不太清上一回做這樁事情該是什麼時候了,但如今渾身震悚的感覺卻令他有一種害怕的興奮。仿佛他正慢慢小跑著,那些沉重的思緒回憶正慢慢消散在他的身後。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