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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校尉,你怎地這樣嚇唬人嘛。”見得是謝南雁,那人卻又傻乎乎地笑起來,忙忙慌慌起了身,一邊賠著笑臉一邊去煮茶水了。

  樊真聽得這個稱謂,眉眼終於動了動,問道:“你這是升遷了?”

  “算是罷。”謝南雁漫不經心地應道,似乎這校尉並非什麼好的差使。謝南雁直起身,到土灶後拿了兩個海碗,粗茶一把,滾熱的水一衝,直截了當的茶香粗粗淡淡,那碗摔在桌面,濺出了幾滴半是透明半是渾濁的茶液。

  “看來你這段時間混得很慘哪。”謝南雁將茶碗晃了晃,怕燙也似的嘬起嘴,抿了小小一口,又道:“身體怎麼樣?看來好似比從前困難許多。”

  樊真本以為謝南雁要拿著舊事來嘲諷調笑他一番的,不想卻不提一字,反而一臉關切,他皺了皺眉頭,沒有碰面前熱氣騰騰的茶碗。不冷不熱地道了一句:“還成罷。你何時對我這樣關切?我還當你要先找我罵一頓才是。”

  “我哪敢。”謝南雁甩給身後偷偷笑著的兵卒一個眼刀,咬牙切齒地威脅道:“再笑我堵了你的嘴!出外頭去站著!”卒子聞言,不可置信地看了謝南雁一眼,不情不願地挪著小步子出了帳外去了。

  謝南雁咳了咳,正了正色,花言巧語道:“得了罷,老樊,看著你終歸還是不灑脫的樣子,怕是還放不下你的舊相好。你看看,你連罵我都懶得,怕是心傷深透啦。這樣罷,我賣你一個人情,過一陣子我要到青牛觀去聯絡屠狼會的舊部,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樊真冷冷瞪他一眼:“你有什麼意圖?”

  “既是欠人情,那便是要叫你辦些事情。”謝南雁瞭然於胸,低下聲音道:“朝廷又有向回紇借兵的意思了,先前歇在洛陽城內的回紇兵士不少,其中有一員將領,名字叫做同羅丹的,我這少一個線人,近來聽聞他生了重病,不如你去看一看?”

  樊真皺了皺眉頭,依舊是冷著聲音:“難不成你的軍營中就沒有願意去看病的醫生麼?”

  謝南雁撓撓腦袋,面露尷尬之色:“都是些熟面孔,之前便是在洛陽城徵召來的,誰都知道在幫大營做事。將帥一時間找不到人,要把我催死。恰好你又在此處,我就問一問罷。當然你不答應也成,看著你現在連走走路都要喘著大氣的……”

  樊真威脅地挑起眉,謝南雁立時知道自己觸了霉頭,趕忙搖著手道:“我著人暗中保護著你,你不要擔心。我這不是關心你麼?左右我當時的氣也快消了,你幫我這個忙,至於青牛觀那裡,全然還是得靠你自己。”

  樊真垂下眼,看著面前那一大碗熱氣泄得差不多的茶湯,默默端起來,三兩口便喝盡了,熱的茶激出他一身熱的汗,他的後脊樑發著熱的溫度。他想起自己之所以留在白馬寺的原因,又想起在去與留上與沈落言大吵的那一架,終於嘆息地搖搖頭,簡單道了個“好”字。

  謝南雁一拍大腿,也將茶碗中的茶水一飲而盡,道:“此事便這樣定下來了,過些日子我給你音訊,具體何時到青牛觀,我也會聯絡你。”

  謝南雁此後又詳細同樊真說了些洛陽的情勢,他之所以著人單獨到城中聯絡回紇人,因著玄甲軍中對已然潰敗的領將不大放心,更是懷疑朝廷要重演回紇劫掠東都的慘劇,於是便暗中聯繫屠狼會舊部,希望能夠找出一些端倪來。

  謝南雁雖說領著個校尉的官銜,但勢力範圍卻似乎遠不是一個校尉所能及的。樊真疑心謝南雁已然掌握了許多機密重要的事情。然而這許多都不是他所能干涉的,樊真與謝南雁告別時,日色已經有了漸西的跡象,淡淡的緋紅映在西山的峰頂,如同被胭脂潑髒的一件紗裳。

  樊真眼見著日色不早,匆匆拜別謝南雁,一徑加快腳程朝白馬寺的山門去,好在天候沒有這樣熱,灌下去的茶水一時半會叫他覺得沒那樣口乾舌燥,樊真急匆匆出了山門,朝著寺廟外掩映在丘陵起伏中的一座荒村走過去,雖說小村荒蕪,但不知何時卻又聚了一些人。多半是行腳客商,還有一些做著小本生意的商販,到了固定時辰便會在村中等著周邊寺廟道觀的僧侶道士來採買日用,倒還算是往來熙攘。

  他走下石階的最後一道,天際薄紅的紗已然沉入了鮮艷的染缸里,深紫的濃雲與嫣紅的輕雲交纏重疊,顯得格外穠艷悽美。在夕陽西沉的悶熱中,街道上的商販似乎也失了吆喝的氣力,樊真在一幢廢屋旁站定,支離破碎的殘垣遮擋住了他的身形,夕暉將他的影子拉得極長。

  “老丈人,幫我燙三個胡餅罷。”那破屋的斜對角是個煎餅攤子,管攤子的是一個年逾花甲的佝僂老頭,正午開攤,日落打烊,樊真記得很清楚。而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著每每到了西天染滿雲霞的時候,華清遠會到這裡來買些餅。

  而這一些餅食並非他自己要吃,或是要帶回青牛觀中的。荒村裡有個小乞兒,大約是華清遠偶然見到的罷,便一直日日給他飯食吃。那孩子犟直得很,總躲在荒村西北角的一幢頹圮的屋舍邊,也不與其他乞丐爭食搶吃,就只是呆愣愣地待在那兒不肯挪窩。

  樊真看著不遠處那道沉浸在夕照中的白影,華清遠的袖子也在臂上反卷了幾道,露出了一半突出的髁骨。他的道袍白得似一抔剛落的雪,在斜陽底下微微活泛著熔金的顏色,背後長劍的穗隨著動作輕輕搖盪著,發冠垂下來的長帶也輕輕搖盪著。小半個側臉露在他的視線中,隱隱約約的柔和笑影親善得一如昨日。

  樊真便站著看,拉長的影子沉默地換了方向。熱油潑在鍋中的滋滋響聲,麵皮透熟的蘇脆香氣,一點一點傳過來,華清遠也站在攤前,耐心無比地等待著。樊真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人的身上,怎樣都移不開。

  他不知道該怎樣去挽回,或許說不挽回已經是當下最好的做法。

  兩月前,他從昏睡里醒覺過來,曠古悠遠的鐘聲便沉重地響在耳畔。他自然知道是誰救了自己,渾渾噩噩在寺廟中待了半月,仍舊心亂如麻。他在下山時見到恰巧來採買貨物的華清遠,對方沒有看見他,氣色卻已較從前好過許多,對著旁人那一顰一笑也溫和如初——可這斷不會再這般對著自己了。

  那日之後,他總隱隱約約希望著,能夠再在荒村中遇見華清遠,即便只躲著瞧他也好。他暗自覺得這般行舉實在太過古怪,甚至還有些糾纏不清的意味,但他總想著不被察覺,那便遠遠看著,指不定哪一日他想通來,便放棄了。

  眼見著華清遠拿了油紙包,轉身便要走,樊真便低低嘆一聲,回身便要往山門去。一日的汗水已經冷透了,天邊的風依然是叫人喘不過氣來的悶熱。他抹了抹前額的微汗,正一級一級拾階而上,暮色四合,松柏濃重的影子令周遭逐漸模糊不清,樊真正走得有些氣喘,冷不防肩側便一聲悶響,不知是誰將他撞了一遭,發出了一聲“噯呀”的嬌聲。

  樊真一回身,昏暗的天色底下,他最先看到一雙明澈透亮的眸子,如同曠遠晴夜裡的兩枚忽閃疏星,然而一陣悶熱的風卷過來,便將那人朦朦朧朧的冪籬吹得嚴嚴實實,女人蒼白瘦削的下頦尖子在紗帳里若隱若現。她穩了穩步伐,似乎愣了一陣神,方施施然行了個禮,抱歉道:“對不住,小女一時走神,沒有看清楚公子的身形。實在是失禮。”她的聲音輕小而溫柔,如同隔著一層陽春三月的煙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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