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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華清遠確乎是看見他了的。那條街不很長,但也並不太短。純陽子也確乎停下了腳步,他也覺到有遲疑的目色投在面上,輕得像一片極快極快便消融黯淡的雪。然而他像是從頭到腳忽然置於雪地冰天裡,心中湧上的許多話也因此而頓時凍結起來,也就那般令華清遠與自己極為平常的擦肩而過,形同陌路。

  樊真低下眼,在袖袋裡摸索一陣,抽出一張泛黃髮脆的字條,是那一封姍姍來遲的急信,方雲白的字跡他一向熟悉,此刻又覺得陌生,裡頭的行句讀了百遍千遍,卻越來越生澀。他從心底生出心驚肉跳的恐慌,同時又覺出一些不能明說的詭異的安穩。

  他重重一嘆,將那紙張貼在手心,目色里映出了一兩點行將就木的焰色,他猶豫地看了看那脆弱的火焰,腕子忽然一抖,便將那枯黃的紙條壓進了醫書中。

  恰時,簾外傳來個刻意壓低的冷清聲音:“你怎不接著背了?”

  沈落言自竹簾下繞進來,帶來一陣慡快濕氣,險些將殘燈撲滅了。他的面上帶著奔波勞碌的疲色,卻因著見到樊真懷裡的孩子而鬆動了些許。沈落言將外袍解了,袍底青白的竹紋兀自地搖晃著。沈落言低身,隨手將攤在案上的那醫書抽了去,挑揀著翻了幾頁,肅著臉輕著聲開始考察起來。

  這般考察功課的模樣,便像極小時樊真跟著沈落言學習花間游心法的樣子,只是內容不同,似乎也因此嚴厲許多,從前習武,許多小錯誤一經勘破,便有許多時日可以更改。但樊真背誦醫書,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差錯,便是要被沈落言訓斥很久的,謄抄更正更是必不可少。錯一字尚且如此,更不用說記不住。偏生沈落言總是撿最難最易錯的部分檢察,方才那一分神,樊真一時間竟也想不出多少所以然來,許多話都對答不出。

  沈落言看了他一陣,似是覺察出他的心不在焉,索性一併罰下了事:“你再將這冊書抄兩回。再背不出,便不要學了罷。”語氣之嚴厲,仿佛是樊真做了什麼不可饒恕的滔天大罪。樊真在此之前,是從未見過沈落言對誰這般嚴格的。

  但這重新習醫的機會,是他自己求來的,過程並不簡單,他也不願輕易摒棄。

  沈落言頓了頓神,似乎覺察到這話語中嚴厲太過,末了又輕嘆一聲,將發軟的舊書放回案頭,依舊還是冷清著聲音:“武學招式記不住,無非在與人交鋒時使自己落了下風,醫書記不住,你會叫病人懷著感激失了性命。沒有這樣的醒悟,還是將此事擱下罷。”

  樊真沒有聲音地點點頭,心中仍舊是空落的。渾渾噩噩好長一段時間,卻因著那日將華清遠救下來,而逐漸沉澱清澈了,當他對著那可怖的緊緊鑲嵌進皮肉中的鐵箭手足無措時,心中的愧悔便再難以消弭。

  他營救不了什麼,也挽回不了什麼。

  “先不同你說這些事情。”沈落言盤腿坐下,摸了桌屜中的剪子,傾身去挑燈盞里的燈花,邊道:“明日約莫午時,是要公然開庭審判犯人的,州府官員判人死罪,還須參上復奏。不過這州官要弄死一個人,又何必非有死罪?”

  鐵剪子清脆的一聲啪嚓,將那焦硬的燈花剪了下來。

  “方才我同柳杯酒去監獄裡探了一探,獄卒已經叫人換了,憑誰也進不去。明日若非在半道劫走,便是到法場去。你不必隨著我們。”一團越來越盛的火光從沈落言深若點漆的眸子裡升起來,“你帶著小孩子先走,此處向西再走三兩時辰,順著洛河沿岸,就該進洛道了。我在公孫舊宅處有照應,且在那地方會合。若是期間有什麼變故,也好有一條後路。”

  沈落言的話不急不徐,卻是在謀著極其危險的事情,樊真抬眼看著他的師父,竟不覺看得有些驚異,沈落言的面上不由自主地活泛著他從未見過的神采,似是極度肅然緊張,但又透著些別的意思,倒像是迫不及待的欣喜若狂。

  樊真看著沈落言,遲疑許久,才艱難開口問道:“那他……他也隨你們一同去麼?”

  “自然,華小道長得帶著我們進到衙門去。”沈落言照實答,卻堵住了樊真的下句話,“你見不著他,不也少了那許多麻煩嗎。何況你如今怕是沒有與他並肩而戰的功夫,各安其事,好好將這一段過了,便同我回谷里去靜養,好斷了你這許多的雜思亂想。”

  夜風停了,阿由在他的懷裡砸吧砸吧嘴,心滿意足地轉了個身,兩手團著他的手臂不放。檐下的夜雨依舊希希零零地滴著,發出了接連不斷的清幽碎響。

  沈落言出了夏徵的屋後,並沒有徑直回自己的房去,而是乘著cháo濕的夜氣,又身形飄忽地進了邸店的另一門戶里去,那兒的燈火顯然明亮許多,那兒的人面上的表情也如同朝氣蓬勃的火焰那般明亮。

  “你來啦!”柳杯酒見得他,那神色倏忽便高興起來,聲調也隨之活潑地揚了起來,見得沈落言不做聲,眉目間均是憂心忡忡的痕跡,柳杯酒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笑道:“一看你便又在為你那麻煩徒兒擔心,他又怎的了?背出來的書不合你的意,你打一頓便是了。”

  沈落言沒有好氣地剜了柳杯酒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我瞧你現在也挺不合我的意的,打你一頓怎樣?”

  “敬謝不敏,敬謝不敏。”柳杯酒聞言,面上的笑容多了好些哂哂的意味,下句話便又端了些戲謔的腔調:“江湖中人都知道你那管判官筆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對是不對呀?我的好莫言。”

  聽得這兩字的舊稱謂,沈落言的眼角跳了一跳,一嘴伶牙俐齒將那帶點調情意思的話堵了個十成十:“你那是何時江湖?怕是舊得掉牙了。名士白頭,劍客遲暮。一把老骨頭,還好意思像從前二十出頭那般嚷著這名號,怕是要笑死人。”

  柳杯酒聞言,沒有再說話,卻是定定抬眼看了沈落言許久,似乎他那一席話勾起了他許多念想一般,這一回他真是放低了聲音,隱約還有點兒委屈:“我就是……想念老崔他們了,和我們不一樣,他們都是些泉下之人,生平殺孽,終於是用命償了。落言,再回洛道的時候,至少同我去掃一掃他們的墳墓罷?”

  這一番話聽得沈落言很感慨,面上那微冷的浮霜頃刻便散卻了,他搖搖頭,示意不願在這話題上多作停留,卻也忍不住應和:“年少的時候,也曾仰慕過江湖上那些鼎鼎有名的俠客,想著有一天也拿著一個響亮名號,叫人聞風喪膽。最後有了名氣,又不想要了。嫌得上頭越來越血腥污髒,於是用著歧黃之術來清洗自己的罪孽,卻發現這往往只是使深重更深重,使刻骨更刻骨,徒增笑耳。”

  “我看著阿真,也時常看出一些我年輕時候的樣子來,本以為一直是對的執念,後來發現並非自己心中所願,於是選了醫術,想令自己的心中多一些悲憫的寬慰,結果仍舊越陷越深。”沈落言幽幽嘆息著,兩人一時間沒有言語,但彼此卻也都深知對方思念的是同樣的人物時光,室內心照不宣地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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