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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了,斗室之內響起一聲帶著笑意的感嘆:“明日,好好大鬧一場罷。”

  華清遠由王敬領著,身後跟著一隊揚威耀武的兵士,直朝著刑場走。出人意料,這午時的太陽居然如此熾烈耀目,積聚在人的發頂與肩頭,送來一陣又一陣令人心焦的熱流,順著脖頸燙進了繃得直直的脊骨里,滲出薄薄的緊張的細汗來。

  王敬是棵不折不扣的牆頭糙,大難臨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將自己監察不力的罪名拋得一乾二淨,現在倒是做起刑訊的錄事來了。華清遠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大搖大擺,甚至因著刻意而僵硬的背影,心下不由湧起一陣厭惡來。而王敬倒似是毫無所知,頻頻回頭,滿頭是汗地注目著華清遠,欲語還休的模樣。

  他可能是在愧疚,也可能是在懷疑,又大約是心虛不安。

  華清遠不動聲色地隨著隊行一路行去,周圍並不冷清,刑訊楊雪意的消息早便不脛而走,他們身邊也圍繞著一行交頭接耳的百姓,似乎是決意要去刑場觀看的。華清遠以餘光睨著那些麻衣粗衫,蓬頭垢面的貧苦人家,女人皺著眉頭掩著嘴,蠟黃的面上盡有些哀傷、憤怒或者驚異的神態,男人則是猙獰著一副臉面,拍著大腿大吼大叫著,儘是不滿憤懣的模樣。

  “娘親娘親,我們是要去看誰呀?”華清遠聽見一口軟糯的童音響在群人里,儘是幼童不諳世事的天真。他眼見一個扎著雙垂髫的孩子晃著雙腿雙臂,走在他的身旁,邊俏生生問著身邊的女人。

  “哎……”那瘦弱女人只是搖頭,深陷眼窩中簌簌閃動的全然是一朵一朵淚花。

  華清遠隨那幾人走了一段,身邊拖帶著的嗡嗡嚶嚶的人流更是多了,裡頭發出的可惜憤慨之聲,咒罵州府官員之聲,一時此起彼伏,人挨著人,人擠著人,間或有婦孺被推擠在地,發出了一兩聲帶著哭腔的呻吟,他還從未見過這般送刑架勢,也不知早些時候楊雪意被送來時,能否得以看見這些蹣跚而行,替他打抱不平的百姓。

  華清遠記著那身邊幾個卒子,出來時均是冷若冰霜、面無表情的,此刻也逐漸開始鬆動,交頭接耳起來,走在他身前的那人對著身旁的同僚惴惴地問:“當真要罰楊判司嗎?當真?我與他共事多年,怎就是……”

  “你當我信這事麼!可這終於是真的——”他身旁的人答得火燒火燎,似乎極不耐煩。正當此時,領頭的王敬忽而狠狠停頓下腳步,使得行列中的人都紛紛因著這一停而回了神——只見積灰的破落街道上,似是被兩側的人推出了個青年的人來,見得他一身滿是灰土的青巾布衫,又弓腰恭敬地拜了一拜,便見得是個讀書人。

  那人將頭垂得很低,像是怕丟人現眼,脊樑駝著,看來很是佝僂。議論的百姓止了議論,私語的兵卒止了私語,毒辣的日頭接續著毒辣,閃閃發光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流水一般淌進領口,在一種躍躍欲試、萬眾期待的靜謐里,忽然爆出一聲極其驚人的哭號,響雷一般炸在天際:“曹老罪不至死!曹賢弟罪不至死!楊參軍罪不至死!這許多貧苦的人不至於餓死的重罪罷!求求府上不要再見血光、再造殺孽了!”

  群人譁然,連走在前頭的王敬也被這哭號震退好幾步,仿佛被人一拳在天靈蓋上翁地敲得昏厥過去。等那青衣書生哭著拜了很久,才抖著聲音勒令道:“叫他滾去罷,這是州府的決定,哪由得了一個糙民!拖走!拖——”他身邊的人在幾般躊躇之下,終於一擁而上,連踢帶踹地將那書生趕回了人群里,群人一下又騷動起來,大哭、大笑、大罵,一時間響成一片。蓋住了王敬暴跳如雷的喝令。

  他們不得已,只好走得快一些。

  華清遠聽得身後喬裝易容的柳杯酒哧地冷笑一聲,沈落言低著嗓子道一句“世風日下”。這兩人混跡進來,竟比他想像的要簡單許多,王敬那時只是意味不明地上下將他端詳一遭,便是應允了。

  終於是到官府去,那朱門之外已經盤桓了不少人,見得王敬走過來,一併都是怒目而視,還有些乾脆隱晦地膽小地在一旁吐起了唾沫,刀子一般的目色飛旋著、戳刺著,使人如芒在背。華清遠看著幾個身強力健的農人,還攀掛在房瓦之上,偷偷朝裡頭窺視著。

  待得王敬畢恭畢敬地對堂上官行禮,華清遠方看清楚那刺史隱在陰影中那面若淡金的瘦臉,他的眉棱高聳,面庭很有稜角,雙眼精亮,唇線緊抿,很有些清癯方正的樣子,而徐司馬則撐著船艙一般的一扇大肚,面盤極寬,眼極小,很是有福相的富貴樣子。不知怎的,華清遠看著堂上一胖一瘦兩人,只覺心底泛出一陣古怪的噁心來。

  “活活像是肥豬與老鼠。”柳杯酒在他身後呸呸兩聲,聲氣恰低得只有周圍幾人聽得見,華清遠身邊幾個人險險繃不住笑,紛紛裝作沙眯了眼,水嗆了嗓,抬袖紛紛掩飾起來。堂上慢慢騰騰地通著審訊的程序,才又拖拖拉拉將楊雪意拉了上來。

  楊雪意今日的精神並不是太差,監獄中為他所上的鎖枷也不多,華清遠疑心是那老卒子替他解開的這許多枷鎖,竟能令他好端端站著,立若青松地聽著王敬展著沉重的捲軸,拖長聲音念他的罪行。華清遠聽得那罪條每讀過一陣,外頭便後知後覺地傳來一陣喧譁,楊雪意也是聽見了的,只因他那青黑的眼廓逐漸有些濕熱的緋紅,眼裡開始積起淚水來。

  堂上一陣竊笑,似是在取笑楊雪意真的認罪且悔恨,竟開始紅了眼睛要哭。

  那冗長的罪款讀到最末,王敬得意洋洋地站在楊雪意面前,面上一陣頤指氣使的得志。華清遠瞧著那兩人,忽然想起那一晚王敬滿臉嫌棄,卻依然為楊雪意送吃食的模樣,心中只連連嘆息何以使得這兩人終於一高一低,互相背叛。

  王敬靜靜看著楊雪意,忽然將唇角彎了一彎,露出個冰釋前嫌的溫柔笑容來。柳杯酒在華清遠身側倒吸一口涼氣,只聽王敬朗聲道了一句:“今生無緣,願來世再與你同窗、登第、共事。雪意,再會。”

  這滿場一時間為王敬這話驚得瞠目結舌,連同坐在高堂之上的那兩人也被噎得半句話都說不出,沈落言憾恨地道了句“可惜”,便得那王敬突然暴起,抖開軸子,竟從那捲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鋒刃來,他大喊一句:“徐隍徐涇,我操你們的媽!”便操刀惡狠狠撲上前去。

  “此時不動,更待何時。別看了,你救了人,趕緊出去。”一聲錚然劍鳴,舉座一陣騷亂。

  楊雪意卻率先反應過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喝脫口而出:“季良!”

  他想奔上去阻止王敬的行止,卻叫華清遠驟然拉住了手臂,周遭那刺史司馬的親眷已然開始亮出兵器堵人,一時間喧譁的喊叫混成一片。楊雪意幾次要掙開他的手,卻都被他攥著緊緊地拉開,長歌的嘶吼中帶著哭腔,華清遠聽得於心不忍,卻也毫無辦法,只得奮聲兜頭大聲道:“你看好了!這些人,無不是為了你的!”

  楊雪意一震,強咽下抽抽搭搭的聲氣,便同華清遠一道扶搖直上的輕功,一步躡雲逐月翻出了牆頭。正穩穩落在官邸門邊,那堵在門前的百姓又是一陣譁然,楊雪意四顧周遭,漸漸又有啼哭的聲音,人群里不知誰拜著喊了一句:“糙民敬送楊參軍!”不起頭還好,這一起頭,四下里居然齊聲地喊起這句話,恭敬地要送楊雪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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