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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靜了一陣,只聽楊雪意平和地開口,語意中沒有太大波瀾,仿佛他未曾遭受牢獄之災,但正是這樣心如死灰的平靜,聽來讓人無比揪心,“我托人傳過話的,叫你快離開這裡。不過我也知道你會過來找我。”

  “稍早之前,有人來問過我一些事情。”不等華清遠有所應答,楊雪意便已經先入為主,這般突兀的情態只能令華清遠甚感擔憂,他話音平伏,只接著道:“他問我,在戰亂伊始,河洛地區是如何淪陷的,難道每一座城池都是寧不屈從,都是殊死抵抗的麼?”

  巨石拖曳著數不清的泡沫,無聲地沉入水底。

  華清遠的一顆心極快速地陰冷下去,“你的意思是……徐隍對你說謊,他實際是放馬的元兇,他借著你的信任做了這般事情?可他是徐司馬的親故啊……”話尾的遲疑很快便曲作驚異,一陣如蟻跗骨的森冷突然極為迅速地竄上了華清遠的後脊,“州府卻將罪名攤在你的身上,難不成、難不成,他們竟叛了嗎?!”

  楊雪意忽然抬眼,似乎是看向他,那沒有神采與焦點的目色似乎又在看著許多遙不可及的物事,淡淡的日光閃在他的瞳眸里,微微地泛著一絲水色,話卻是刻毒的:“我多年來屈從權貴,沒想到是在為一個望風而降的廢物卑躬!我多年來本分做事,沒想到是在為一個莫須有的結果與莫須有的罪名嘔心瀝血!我為他們做了這麼久的走狗,你說可笑不可笑!?”

  華清遠訝異而震動地聽著楊雪意因著他的點破而幾近失控的話語,許多天之前,他還是個淡定且從容的文人雅客,如今更似一個心懷憤懣的屢試不第的學生,他麻木地又道:“寒窗苦讀多年,做過治國平天下的美夢,總是認為再努力些、更努力些,一切都會有所改觀,不想這許多努力,終究還是付諸東流。”

  這三日的地覆天翻,已然不能夠完全歸於華清遠的接受範圍以內了。他有些吃力地聽著楊雪意說的話,才是三日不見,長歌門人面上的光彩卻像是已經慢慢銷退了三年,抑或者更長時間。他眼睜睜瞧著兩行明亮的淚水透著昏沉的天色,打從楊雪意的雙目蜿蜒而下,極細極細的兩道。

  “我找到了兇手又如何?州府不過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除掉我,不是當下,便是以後。我又有什麼反抗爭取的餘地呢?事情一經敗露,便要殺人滅口。這同入室搶劫的強盜有什麼區分?”楊雪意悽惻地又補上一句,他踉踉蹌蹌,幾乎是跌著的走到牢門前,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本小冊子,塞進了華清遠的手中。“我本來想著燒了,同廣陵散那般絕響便算了,可是終於還是捨不得。你收著罷,帶回千島湖去,叫那些能重新操琴撥弦的人接著。”

  華清遠終於被楊雪意這仿若交代後事一般的語氣激得渾身顫抖起來,他目不忍睹,卻是伸手抹掉了楊雪意面上的淚痕,又鄭重無比地將那琴譜放回楊雪意的手掌心去,聲音輕小沙啞,但很堅定:“救你,我會救你。”

  華清遠待人的真意毫無緣由,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唯有這一點如同貞松一般萬古長青,不論如何打磨摧殘,卻總都是源源不斷。他的心底很清楚,於理,他應該就此放手,撇清關係,才能夠安安穩穩回到洛陽,但此時此刻,他卻也清楚地明白,他再也不希望以看客的身份經歷這許多了,有些事情,他想自己走,自己做。

  楊雪意聽得他這句話,先是愣了許久,旋即便破涕為笑,只抖著聲音道:“你曉得嗎?方才那人也這樣同我說,分明與他一面之緣,分明與你不過萍水相逢,你們一個個都要將我脫離水火,這又是何方何處講得通的道理?”

  “……”華清遠沒有應答,卻仍舊堅定地看著楊雪意,對方似乎因此而大受感動,華清遠等著楊雪意心情平復一些,兩人便隔著門柵談了一會兒對策。臨別時,楊雪意將雙臂艱難的穿過囚門,虛虛地擁了擁華清遠,輕聲道上一句:“多謝。”話意可逾千斤。

  這一番變故驟生,令華清遠忘卻了身體的痛楚,一心撲在了如何營救楊雪意上。但甫一走出監牢,他便覺得肩頭一陣黏黏膩膩的痛感,方才光線低暗,他覺察不出什麼奇怪,如今卻見得一點兩點猩紅,如同臘梅落在浮雪上,自他的肩窩透了出來,洇出一片濕涼的紅。

  華清遠的目色微微晃了晃,許多事情立時需要安排了,他必須得借著柳杯酒的力,做最壞的打算,才能將友人救出來。心緒亂麻糾纏之餘,他忽而又有些疑惑,在他之前來探望楊雪意的人會是誰?若是那人也有意相救,是否也能夠成為助力?他懊喪於沒有問詢那人究竟為誰,邊探手捂住肩側正流血不止的傷患處,促急而虛浮的步伐揚起薄薄鋪在地面的一點金粉般的塵沙。

  然而也只是他轉過這一側的街角,空乏的風帶著旗卷的聲響,寥廓寂寞地響了起來。街道上行人寥寥,行道盡頭卻是突兀站著一個人。華清遠焦急的腳步卻戛然而止,如同流暢行筆時突然有人按住了腕子,在紙上登時便是留下一團霧蒙蒙的洇墨。

  然而不久,這停滯的筆又忽然順暢地運行了起來,他又抬步而行,步子又穩又輕。灰白的靴尖路過玄色的靴跟,發舊的雪白的袍袖掠過烏檀木一般的黑色下裳,帶起來的飄飛的冠帶拂過附著著枯色的青絲。

  是極其普通的擦肩而過。

  但是他知道,這幅書法已經配不上是書法,只因他方才的停筆而毀去了全幅。

  風還在沒有止歇地響著,但吹不開這沉重疲累的層雲堆擁,便也只能夠在其中險惡地醞釀出陰霾與風暴來。

  第二十五章

  “治心熱滿煩悶驚恐,安心煮散方。遠志白芍藥宿薑各二兩……”

  夜已然很深沉了,檐外希希零零地滴著寒涼夜雨,一滴一滴極慢地跌落在廊下,帶著一閃一爍的昏昧燈影,一刻鐘究竟落了多少次,一個時辰能不能積聚成一片水窪,明日又可會變成一地汪洋……阿由皺了皺眉頭,困得發了不知第幾個呵欠,眼角酸得張不開,摟著他肩膀的那手不著痕跡地將他朝懷中更深帶了帶,像怕是他著了夜露的涼氣。

  “……病苦悸恐不樂,心腹痛難以言,心如寒恍惚,名曰心虛寒也。治心氣不足,善悲愁恚怒……”平板單調,又很是輕柔的念書聲音一直縈著他的耳,很快也開始模模糊糊、沉沉悶悶起來。阿由依然只是犟直地強撐,但仍舊困得呵欠連天。

  樊真只覺臂彎里小小的孩子蜷縮著漸漸重了,便知阿由已經睡著。他看著燈盞中的芯子已經結了一團沉重焦黑的燈花,也蜷縮在淡青色的焰心子裡,仿若一朵頹衰的蓮蒂。背誦的聲音漸漸止歇,竹篾子垂下來一半,夜風打著旋兒從簾底溜進來,燈火輕微地畢剝一聲,夜重新安謐下來。

  案上堆壓著許多書,籠統地分成兩沓,一堆高些,一堆矮些。樊真就著矮些的那疊舊書,一隻手按在張開醫書的一側,細密如蚊蟻輟行的字跡在殘燈下搖搖晃晃,他轉眼看著簾外幽深的夜,眼前時時還閃動著那些困難艱澀的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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