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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雨嘈嘈切切,黑雲烏稠似墨,天地無光,日月失色。

  “……你的徒弟,與我那師侄關係好極。不想卻只有寥寥幾分真心,心中卻還似放著別人。我那師侄,氣不過便與他分道揚鑣。偏生你徒兒那心念的人,似乎早已經不在人世。他莫不是一回頭,便發現孤身一人。所以大受打擊,落得如今一副可憐境地。”柳杯酒在傘下同沈落言說了個七七八八,雖說簡略,但好在清楚,沈落言聽得連連搖頭,柳杯酒又補道:“林林總總算起來,都也只是不明白自己究竟鍾情於何人,自己作出來的這許多事情。總歸得吃一次教訓才好。”

  “你說得倒是輕鬆。”沈落言將傘蓋朝前攏了攏,好擋住撲面而來的雨水,這一席話說得他憂心忡忡,“這教訓讓他沒了一身好功夫,終日神思不明,他就算捨得,我也捨不得。”

  “我自然知道你心疼他。但總有那一些事情,是需要追悔莫及的。唯有悔恨,才知情切。唯有錯過,才知珍貴。身陷囹圄,便懂瀟灑。有過放下……”柳杯酒忽停下步子,沈落言是聽到這些話了的,卻依然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張揚喧囂的雨幕頓然將他浸了個結實。柳杯酒只覺那冰冷的雨水爭先恐後地撲滿他的口鼻,他伸手擦去面上的雨水,雨點急且密,聲聲嘈雜,他恐怕沈落言聽不見,便朝前喊道:“有過放下,才覺此生此世都無法放下!”

  不遠處的那人果然將腳步停下了,卻又沒有聲息地接著朝前走了去。可柳杯酒心中明白得很,沈落言定然還是在笑的。

  天色早已黑沉,而雨聲仍舊很密。牢獄中不置燈燭,周遭越發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只是從那高牆上撬開的一方小小的窗格子外看去,還能看到青灰的一幕沉雲,雨雲中銀蛇竄動,一瞬一瞬地發著遮遮掩掩的黯淡光色。

  “道長,你睡了不曾?”暗處傳來個輕輕悄悄的聲音,華清遠原本迷迷瞪瞪正打著瞌睡,可不知是一陣滾動不歇的驚雷,還是這聲低而清晰的呼喚,使他似夢非夢的神思驟然清楚起來。他嗅到雨水帶來的一股泥腥氣,混雜著一絲半縷的腐敗氣息,被風囫圇送進來,漸漸驅散了室內濃烈的藥味。

  “沒有,我、我醒了。”華清遠一開口,便覺嗓音還帶著含含混混的沙啞睡意,他一下又噤了聲,生怕讓楊雪意聽出來了。但那人的反應比他快得多,直迭聲道著“對不住”,聲氣又漸漸安謐下去,華清遠背靠冰冷的壁石坐了一會兒,自覺睡意全無,又道:“外頭是在落雨罷?想來也該到了立夏時節,雨水漸漸多了起來。”

  楊雪意應了一聲,嘆道:“夜雨的聲音,總擾得我睡不著覺。”

  他正這般說著,便聽得牢門前由遠至近,傳來一陣刻意壓低的交談聲音,一點如豆的澄黃燈火逐漸從囚室的轉角繞出來,瑩瑩爍爍照亮了來人的下頷尖子,楊雪意抬眼瞧了瞧,原是王敬帶著三兩獄卒過來了,楊雪意抬起眼,兩點躍動的火光明亮地照進他的瞳眸里,他只點點頭,平靜問道:“王判司,這樣晚了,來此處做什麼?”

  王敬神色古怪,兩眼滴溜一轉,餘光匆匆點在身邊兩個虎視眈眈的獄卒身上,面色一變,啞聲斥道:“你可知罪?”

  黯淡蕭索的燈黃炸出了兩朵畢剝火花,楊雪意的目中也似亮起了兩團火星子。只見他倏然起身,撣掉下裳的枯敗稻糙,又唰地猛然跪下,屈身拜道:“某自知越俎代庖,罪責難逃!”聲色洪亮,擲地有聲,與方才那文靜從容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華清遠聽得目瞪口呆,又不住為楊雪意覺得不平悲哀。

  王敬冷哼一聲,轉眼低聲屏退了那兩個獄卒,直瞧著兩人越走越遠,他方袍袖一掃,盤腿坐在地上,手臂往胸前一疊,罵道:“雪意啊!我的祖宗啊!你他媽這是不要命了嗎?我三番五次叫你別干傻事了,我若是徐司馬,不得將你捉起來結實打一頓才算好的!”

  “季良……”楊雪意見王敬劈頭便是罵他,倒似大鬆一口氣,他直起身,依舊雙膝跪地,面上卻繃不住笑意,“多謝你,你既然還能夠來瞧我,想是求了不少情……”

  “放屁!”王敬截斷他的話頭,壓低聲音,克制著怒意,面帶嫌棄地數落楊雪意:“誰替你求情了!沒把你其他破事供出來算好,還想著我替你求情!嘁!別跪著扮可憐相了,起來、起來,你吃東西了不曾?”

  楊雪意理所當然地道一句:“沒有。”方才面上視死如歸的悲戚神色全然鬆動脫落,他瞧著王敬沒有好氣地瞪著眼睛,自寬袖裡摸出個油紙包兒來,粗暴地塞進了自己手中,道:“這年月沒什麼好東西,你自個兒不要浪費了。”

  楊雪意摸得手上那兩個白面饅頭,回頭朝瞠目結舌的華清遠招了招手,要他走近一些。華清遠看著楊雪意滿目的慧黠,一時間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又見王敬一概也朝自己甩了個眼刀,嘟嘟囔囔說:“這傢伙壞我好事……”

  楊雪意不理會王敬臭著一張臉,時時刻刻都要找理由責斥他的模樣,將紙包拆開,就著油紙掰了一半吃食,將剩下的全數遞給了華清遠。他三兩下將東西利落地吃了,肅下笑意,輕聲問道:“你漏夜到此處來,應該不只是送這些吃食給我的罷?”

  王敬的神色一凝,顯出如臨大敵的持重來,他頷首道:“那是自然。你才不在多久,外頭就已經亂作一團了,徐司馬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可知道嗎,昨日夜中大雨,圍場裡征來的戰馬,在一夜之間全叫人放了,如今半點影蹤也不見!私放軍馬,這可是重罪啊。這事若要驚動了刺史,再層層上報過去,你我都得遭殃。”

  “你且先出來,將這事情查妥,賑災的風波便過去了。”王敬在袖中摸了一陣,將牢門的鑰匙翻了出來,他將燈台放在地上,風風火火要去開門,邊冷眼睨了華清遠一下,不耐煩道:“你也過來幫忙罷,聊勝於無。”

  聽聞這句話,華清遠總算大出口氣,他一心憂慮著阿由在外頭還好不好,不知有沒有按時吃飯睡覺,有沒有照顧好自己。他擔驚受怕許久,才過了短短一日,他便焦急得度日如年,這時放他出去,便如同大赦天下一般叫人興奮不已。

  獄外風雨如晦,瀟瀟不歇。檐下的燈影搖曳不止,似乎隨時就要熄滅。

  華清遠看著大雨瓢潑,牆邊不安抖動著的陰影裹挾著微冷的流風,不知怎的便如蟲蟻攀附一般,冷冰冰地爬上了他的後脊骨,使他生生抖出了個汗毛倒豎的惡寒來。

  第二十二章

  “您找楊參軍?可真不是時候,他都五六日未曾來當值啦!說是替徐司馬查案子去。是急事麼?若是緊急,我便著人到他的家宅去知會他。您且先在城中住一陣子罷。我會差人去邸店找您的,您貴姓?”

  “免貴姓沈,有勞了。”

  沈落言皺了皺眉頭,將雙手攏進袖籠中,雨後清慡沁人的和風極緩極緩地流入肺腑里,使人神清氣慡。他那頭枯白的頭髮著實顯眼,使得門丁忍不得多瞧了他幾眼。卻覺他不似一般少白頭的青年人滿面衰弱,反而精神抖擻,看來像個文質彬彬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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