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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煙入水般,他的面前漸漸出現一剪黑色的影子,在這雪白的天地間尤為突兀。那馬上的人銀盔紅翎,意氣風發。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與那在雪落無聲中靜靜立著的方雲白擦肩而過。當他意識到他又這樣失去了一個人,那漫天的大雪卻已經掩埋了世間一切。他的雙腿遲鈍,卻無意識地朝前邁動,肝膽欲裂,卻依舊支使著他苟延殘喘。他從晝奔向夜,淒清的月光慘澹地亮起來,驚碎他的萬里長夢。

  樊真閉上眼睛,兩眼的痛楚立刻翻覆上來,可是他的眼眶是乾燥的,連半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他顫動著嘴唇,喃喃道:“師父……徒兒覺得迷茫……徒兒覺得迷茫。”

  他要如何走下去,他該不該走下去。曾經視作唯一念想的人,已經不在了,無比珍重他的人,大概也已經心灰意冷。他回首過往,情何以堪,舉目向前,不見方向。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第二十一章

  那一日之後,樊真的身體很快便衰弱下去,尋常風寒的症狀,已經能夠令他臥病在床,終日昏昏沉沉。沈落言日日來瞧,日日緊鎖眉頭、不發一言地出去,樊真很清楚,他的師父還在生他的氣,氣他不顧惜身命,氣他一意孤行,也氣他不顧他人感受,逕自造成了這般嚴重後果來。一種冷冽的悔意如同這春風吹又生的野糙,在他的心中難以阻擋地滋生瘋長,以至於無論現下如何白雲蒼狗,他依舊度日如年。

  他整夜整夜地失眠,害怕做那一些陳舊故夢,害怕見那一些已逝故人。雞鳴報曉,天色慾明,可是這與黑夜又有什麼區別呢?他神思游離,呆坐在榻上,似乎很是深沉地在思量些什麼,又似乎總是頭腦一片空白,僅僅清楚的,便只有那鋪天蓋地的後悔——但是他已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愧悔什麼,對誰愧悔,他沒有力氣消想下去。

  有一日,沈落言照例來瞧他,見他依舊披頭散髮,滿面死灰一般的蒼白,原是極深邃的眼眸已經有凹陷下去的趨勢,黑洞洞沒有半點神光,乍看十分駭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事情,才會將一個人打擊至此——樊真什麼都沒有同他說,他也什麼都沒有問。但總有些事情,若是叫它爛在肚裡,只會發酵成傷人性命的毒藥,沈落言空有一身拔毒生肌的岐黃術,此時卻也是回天乏術、束手無策。

  他朝前走得很近了,步音也十分清楚明晰。但樊真卻直至他走到榻邊,才遲鈍無比地小幅度轉了轉臉面,見到是他,才喑啞聲音喊一句“師父”。沈落言伸出手去,輕輕將他凌亂垂在鬢邊的長髮挽到肩後去,好讓他看起來精神一些。可是那原本濃密柔亮的頭髮已然因著主人的虛弱變得乾枯毛燥,甚至已經摻雜了幾縷刺目無比的灰白。

  這些或大或小的變化,沈落言一直是看在眼裡、痛在心頭,心底壓抑著鬱悶的怒火無從發泄,只能夠一再將話說得溫柔關切,他握住樊真垂在榻沿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掌心捏了捏,道:“阿真,再等幾日,屯營里點兵完畢,我便同你一起回洛陽去。回去之前,我另到滎陽去,找一個行醫的舊識,叫他好好瞧一瞧你的病。”

  樊真似乎將他那話緩慢地聽了又聽、認了又認,方極輕極輕地點點頭,低低嗯了一聲。沈落言嘆了口氣,手心中的那隻手骨節瘦削,冰冷不已,摸起來硌手得很。“阿真,我給你開一些安神助眠的藥罷,你有多久沒有好好歇息了?”

  樊真沒有說話,將唇角抿作一道單薄細線,無聲地搖搖頭。

  “這也不願,那也不肯。我該拿你如何是好。”沈落言無可奈何,行醫多年,他遇到的棘手病患數不勝數,可換作他心愛的徒弟如此,他便連半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他心下想著要在今日的湯藥中偷混一些寧神的藥材,又思慮著天候逐漸熱了,得將屋裡的病氣散一散。只覺自己本就一頭白髮,如今又要因此再添許多。

  他又在帳子裡同樊真聊了些軍中趣事,也不指望樊真能聽進去多少,但總希望好歹將他積鬱的心結消磨些許。至於柳杯酒站在門帘邊裝模作樣地乾咳兩聲,他不疾不徐的話音才一頓,微微側過臉去看那吊兒郎當倚在門邊的道子。

  一刻鐘後,沈落言面無表情地出了營帳,外頭大雨滂沱,飛濺而起的泥點子不一會兒便濺滿了他的靴統,“唰”地一聲,一撐竹骨素色的油傘開在他的頭頂,密密猛猛的雨點砸在傘紙上,發出清悅的啪嗒聲,他看著身側為他撐起油傘的柳杯酒,揚聲問:“你這又是怎的?”

  “沒怎麼。”柳杯酒見沈落言也不如往常那般對他避之不及,便露出個開朗慡氣的笑來,單純得像是個嘗到甜頭的孩子,“你一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乖乖徒兒因何變成這個模樣,好說歹說,我也知道一些緣由。”

  “那你還不早些同我說?”沈落言剜了柳杯酒一眼,道長的笑沒有往日那般輕佻浪蕩,倒真的像是知道幾分緣故那般,他眼看著柳杯酒露出個計謀得逞的怪笑來,心中那一股子火氣又蹭然朝上漲,他冷下聲道:“這般時候,還想著要戲弄我?”

  “我哪兒敢哪。”柳杯酒聳聳肩,將傘沿朝著沈落言的方向再傾了傾,一串連續不止的水珠子珠玉墜地一般,成了一幕爍爍發亮的雨簾,“只不過不能白白地跟你說罷了,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你氣了我這麼多年,總要有些交代的罷。”

  “交代?好。”沈落言習慣性地挑起眉尖,卻也是笑了,他一笑起來,那眼角頗見滄桑的細小紋路便溫柔地顯露出來,將他的眼尾扯得有點兒下垂,可卻是這樣一雙眼尾下垂的眸子,一染上柔柔和和的笑意,便活活生出些顧盼的多情來。“我便給你一個交代。”

  沈落言伸手按住傘柄,那傘面抖抖索索落下更多的雨水來,在柳杯酒肩頭留下深深淺淺的圓印,柳杯酒被那人面上暌違的由衷笑意與他身後萬點空濛的雨色晃住了眼睛,甚至忘記收斂一腔欣喜化作的明澈笑容。

  沈落言不再說其他話,探手拿著略嫌粗暴的巧勁,捉住了他的下頷,柳杯酒只來得及看見眼前人那幽澗般的瞳眸里掠過一絲黃雀在後的狡黠。柳杯酒被這神光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只覺認栽。慌慌忙忙道:“你、你別,我說、我說還不成——唔!”

  為時已晚,沈落言全然不聽他情急的分辨,張嘴一口便狠狠咬在他的唇上,一股泛著血氣的腥甜湧進口中,柳杯酒咽了咽唾沫,鐵鏽氣息的尖銳痛楚不一會兒就變得麻麻蘇蘇,他將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卻是一副得了便宜賣乖的模樣,任著沈落言將他唇上咬出來的血跡盡數舔掉了。

  “你這是什麼表情,難看得要命。”沈落言撇了撇嘴,用手背在柳杯酒的面側拍了拍,看著他那雙滿是震驚的眼睛,笑道:“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杯酒。”

  那笑容如若晴雪初融,柳杯酒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了。

  “行了,路上跟我講明白罷。”沈落言看著柳杯酒還是滿面傻笑的呆愣樣子,將傘柄朝上一抽,一個人逕自走進潑天雨幕里去,柳杯酒“噯呀”一聲醒了神,趕忙三步並作兩步地緊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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