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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清遠想要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了,便又開口問道:“你是因何被關來此處的?”

  “說來慚愧,”楊雪意似乎模糊地低笑了聲,“前些日子,我私下開倉放米,今日又設粥棚,觸了徐司馬的大忌,他不將我折騰一番,是不會罷休的。此番應是罷職了……不過也好,我早就不想再待下去了。”楊雪意一頓,手上動作也停下來了,“只是不太甘心。”

  兩人又靜了一陣,肌膚與紗帶磨蹭的聲音窸窸窣窣響成一片,這乾淨利落的手法使得兩人並沒有過多接觸。但楊雪意那一雙手,確實是用以彈撥琴弦的修長細膩。只是聽聞長歌門下人人風雅無雙,滿腹才情。卻不想也有這般困居一隅,青衫落拓的人在。

  “道長,”華清遠感受到紗布一圈一圈纏繞收束的緊實力道,只聽楊雪意輕輕嘆了一聲,道:“別看我如今這般,曾經也是榜下輟行,曲江流飲的少年郎君,做著揚名立萬的春風一夢,可如今,終究只能夠摧眉折腰,以事權貴,還真是不甘心哪。”

  夜闌風靜,屯營里卻吵鬧非凡。只因前軍夜戰,前線陸陸續續退下不少傷兵,醫營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帳中哭喊呻吟此起彼伏,塵土硝煙的氣味混雜在滿地血痕里,軍中藥材人手短缺,時況緊急,又逢帳外雷鳴陣陣,風嘯電閃,竟是有要落暴雨的勢頭。

  沈落言跟著這支在河南道守備洛陽的軍隊行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軍隊消息靈通,只道那兩京收復時投降朝廷的史賊,而今竟有復叛之意。此處離東都尚有一段距離,然而卻已是風雨飄搖。沈落言滿心滿意地想著要將樊真送回洛陽,不料天候急變,戰事蜂起,攪得他進退兩難,一陣心焦。

  沈落言的年紀雖然已經不小,修習歧黃之術的時間也不長,醫術卻是大成,戰亂災年,理所當然便入世行醫,他已經不認得這一片曾經熟悉的江湖,卻已經痛下決心,一心赴救,不再作任何功夫形跡之心。

  可是他這教了許多年的愛徒,他那相好了許多年的舊識,沒有一個不是讓人操心的,年紀越大,牽絆也就越多,再不能同從前那般瀟瀟灑灑,倒是越發的婆婆媽媽。他越想越恨,下針的力道越發大起來,叫榻上躺著的那軍士“啊喲啊喲”大聲喊叫起來。

  “沈先生今日,怎地這樣的凶?”因著平易近人,醫術高超,軍營里的人多半都認識沈落言,那疼得呲牙咧嘴的軍士還抽出空來調侃了他一回。沈落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針越發乾淨利落了,直叫那人連話都說不利索。

  “阿真,幫我一把。”他頭也不回地揚聲道,將穴位指明,針筒一遞。但站在他身側的樊真卻沒有接過去,沈落言面色一凝,又將手收了回來。面不改色道:“你去那一處幫忙罷,早些回去。用不著等我了。”

  他這一夜忙碌,便是好幾個時辰。待得事情終了,周遭漸入平靜,他方在自己的居所門前遇見了樊真。清晨微冷的風將沈落言那一身未乾透的熱汗吹得透涼,惹得他抖出個刁鑽激靈。樊真垂著眼,袖口一折一卷,露出截骨肉勻亭的小臂,瞧上去怪冷的。沈落言皺了皺眉頭,冷聲道:“還不快回屋裡待著?在這裡吹什麼冷風。”

  “師父……我……”樊真聽得他這句話,方先知後覺地抬起頭來,話一出口,卻抖個不停,沈落言卻像是未聽得他這聲呼喚那般,逕自朝房中走去,樊真低聲接著又道:“師父……我做不到。”

  “從前在萬花谷都學過,哪有什麼做不到。你如今這般,”話鋒一頓,沈落言還是沒忍心將話說得過於決絕,“罷了。我且問你,你這病原非這般嚴重,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見樊真不應答,將下唇咬得沒有血色,像極了小時候受罰時的倔強樣子。“你不必如此諱莫如深,你不說,我也能夠問清楚。”

  朝露濕而冷,沈落言朝前走了兩步,終究還是痛不下心來,將自己的外袍解了,又回身去披在樊真身上,不知什麼時候,樊真已然比他要高挑一些了,沈落言需要微微仰著頭,才能夠替他將衣帶系好。

  可是在他的印象中,樊真似乎還是那個沉默寡言,又有些執拗倔強的孩子,小小的軟綿綿的手掌由他牽著,在樊真的身上,他看到從前自己的影子。

  樊真的面色因由他這一句話而鬆動起來,唇角輕微地囁嚅著,衣帶在他的眼底環繞成結,隨著繫緊發出利落的擦響,他有千言萬語,但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只知道那千言萬語,每出一字,都是對他先前所作所為的質問嘲諷。

  這些日子他活得精神恍惚,夜氣方回的時候,他躺在榻上,總有那樣的一段時間,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而來,又能夠往何處去。他還在此處做什麼呢?若不在此處,他又能夠往哪裡去呢?

  他即便撐著病痛睡著了,卻永遠做著噩夢,影影幢幢,全是過往之事、過往之人,睡下時是午夜,睡醒了依舊還是午夜,他便枯坐著。心緒慢慢清楚起來,他是為著見方雲白一面,所以來到了這裡,可是方雲白死了,他又該往哪裡去?

  冷寂的月色遙映著燭光,他聽著月落烏啼,看著斜光到曉,漫長而虛無的回憶漸漸模糊,最終化作一匹滾著藍邊的白絹,朝上緩緩滾動著,成了瑞鶴祥雲紋絡的腰帶,一垂粗粗糙糙的道符一搖一曳。那背影站在黑夜的盡頭,正對著熹微的天光,似乎離樊真很近,但不論他怎樣向前,卻始終遙遙無期。

  他定定睜著眼站了許久,熬得兩眼通紅,卻還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早已明白自己那一身引以為傲的花間游功夫,已經隨著這一場大病不復存在,不僅僅是那本就脆弱的氣血,更有些什麼至為重要的東西,漸漸離他而去。他向來不屑於行醫救人,向來厭惡那濟世懸壺,可是最後竟只剩下這些鄙夷厭惡,還長久地伴隨著他。

  樊真的目力越發模糊不清,身體僵硬無力,這樣的疲乏或許會陪著他一輩子。沈落言站在他的面前,流露出難以自持的悲戚之色,樊真卻是雙膝一軟,撲通跪在了沈落言的面前,喉頭仿佛被千刀萬剮,割得他嗓音沙啞:“師父,徒兒……錯了。”

  “徒兒——錯了!”

  他愧對許多人,卻直至失去,方覺得失落、方覺得寂寞。這一聲錯了,他早該說了。

  在他的無數個夢境中,莫丹青還是個嬌聲嬌氣的小姑娘,眼裡時常揣著兩個淚包,死死地拽著他的袖角不放,他卻不耐煩地走在前頭,走在一望無邊的晴晝海里,腳步一快,小姑娘踉踉蹌蹌地跟不上,噯呀一聲跌了跤,攥在他衣角上的那隻手忽然鬆開了。他自顧自朝前走了許久,待到想起要回過頭,身後卻沒有半個人影。

  他驟然慌張起來,回身照著原路奔跑著,卻不知跑了多久,一路上並沒有莫丹青的影子。他的面上有一些微冷的濕意,腳邊也開始打滑,那雲霞一般的花海逐漸消退,鋪天蓋地的雪屑子紛吹而來,天雲山水,都是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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