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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話里是喜還是悲,華清遠已經懶得去琢磨了,他的腰背又開始疼痛起來,管他呢、管他呢。過往之事,在他的心中已然從驚訝憤怒變成荒誕可笑,失散便失散了罷,沒有干係,都沒有干係了。

  也不知是他的神情不對頭,還是那沉默太過古怪,阿由並沒有接著問下去,卻又聽華清遠嘶啞著聲音補道:“這烽火亂世,總以為能夠冷暖相呵,但失散流離或許就是下一刻的事情。世事浮沉,誰又會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呢。”

  阿由將這話聽得似懂非懂,卻見華清遠並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純陽子直起身來,將身上的糙屑灰埃都撣乾淨,這衣服他在路上漿洗過幾次,上頭破破爛爛的刀口已經變成了一抹淡淡的緋紅,勉強保持著三四分的體面。

  他打了個唿哨,將在河邊閒走的馬匹喚了回來,邊拉起阿由的手,與他一同向圍繞在生機勃勃綠意里的那座小城走去,阿由手上的荷葉一晃兒一晃兒的,如同撐開一把清涼的小傘。

  城門口鬧鬧哄哄的擠著一大群人,隔著很遠便能聞到一股極為古怪的味道,濃厚黏稠的米香裡帶著一股酸腐的難聞氣味,走近一瞧,方看見那地方擠著一大群衣衫襤褸的乞丐,跳腳聳肩地爭著要到隊列的前頭去,那隊伍之前白煙瀰漫,華清遠再看那些人手上捧著的形形色色的海碗,頓時便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了。

  他生怕阿由被亂亂糟糟的打粥的人流沖沒了,便躬身將他抱起來,才發現那孩子的目光一直直勾勾地盯著遠處的粥鍋,發出了輕微的吞咽唾沫的聲音,華清遠勉力穿過那一片咕嚕嚕的飢餓腸鳴,一時間摩肩接踵,各種味道混雜成叫人作嘔的一股,險些叫人擠得喘不過氣來了。大費周章穿越人海,華清遠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與阿由又被蹭了一身泥印塵土,連那馬兒都不耐煩地噴著響鼻以示抗議,施粥棚前的景況亂作一鍋粥,他回頭一看,卻在那些沸反盈天的貧苦乞兒中看到了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那人一身尋常的短褐麻衣,右手攥著一本小摺子,上頭的字跡密密麻麻,如同蚊蟻爬動一般隨著翻動模模糊糊,他卻在那又擠又搡的人群里找到了個安靜穩定的位置,一個人全神貫注磕著那小冊子上的內容。

  他的手上沒有拿碗,他那雙手——白瑩瑩的如同一捧雪,肌理細膩又好看,與周遭那一隻只枯黃黧黑的手截然不同,那按在書頁上的指頭結著淡黃色的繭子。他露出個側臉來,同樣皙白的下頷尖子與黑若點漆的眼眸在群人里尤為突出。

  華清遠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卻冷不防打自身後被重重撞了一遭,那人急切得連看他都未曾看一眼,嘴裡囫圇道了一句“對不住,急事情,對不住”,便匆匆忙忙扎進了人堆里,華清遠瞧見推擠他的人一臉哭喪,擠在那捧冊人的邊兒上,不住拍著大腿,“楊參軍,楊參軍!你怎麼在這裡哪!叫我找得好苦!徐司馬方才大發雷霆,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夠開倉放米,您這、這不但放了米,還搭了施粥棚,這是公然忤逆他的意思啊!”

  捧冊的人不咸不淡地看著下屬眼圈發紅的急相,只是慢條斯理地將手中掌著的書冊合上,滿臉認真不苟的神色,一字一頓道:“徐司馬府中的米都放霉了,粗陋之食,給這一些‘賤民’飽餐一頓,又有什麼值得發怒的呢?”

  風聲大作,尖銳而沉重地壓迫著他的鼓膜,周遭的景象逐漸明晰起來,晴晝海中綿延不絕的各樣花香,成為藏在風裡僅有的一絲柔媚。落星湖的醫舍蒙昧不清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看見醫舍前規規矩矩擺著一條長案,上頭依照順次擺齊幾樣物什,似是要叫他們宣誓之後來擇其一,以表心意的。

  他的師父站在案前,低頭看著那三樣物事,面上的表情不甚清晰。

  樊真看著師父那一頭衰白的長髮被簡簡單單束成了不高不低的馬尾,他的面目明明還很是年輕,看來不過三十上下,但卻已經年少白頭。惹得一張清俊秀麗的眉目都染上了衰老的先兆,總是隱隱約約透著些許疲憊的滄桑。

  樊真站在他的面前,低頭看著案板上的三樣物事,藥鋤、桃子與刀,最能夠表明自己心意的東西是什麼?他並不清楚,樊真沒有權衡太久,便將那短小的鈍刀選了出來。那墨衣白髮的萬花醫者充滿鼓勵地看著他的眼睛,等待他的理由。

  卻見樊真垂下眼想了想,終於慢慢道:“若我以後醫術得成,能救天下人,但卻毫無防身之術,那即便妙手回春,但還是救不了自己。生命至為珍重,我這一把刀,是用來殺人的。”語調平伏,仿若在談論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不想他的師父聽後一頓,卻毫不驚訝,竟說:“很好,所謂心懷天下,首先要心懷自己。潔身自好的人,總是能夠多走一段路。”瞧他的臉色,倒是十分的不好看。

  樊真低頭去看那手中的刀匕,忽然便有些出神。風悠悠停歇,他的眼睛一瞬又一瞬,忽便驚恐萬分地張大了,那短小匕首上忽然便沾滿了殷紅血跡,在刀槽上涓涓匯作一股,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靴尖上。

  他面前的長案沒了影蹤,卻由一具僵硬屍體所代替,他辨不清楚那屍身究竟是何人,卻害怕得幾欲流淚,這雙曾經寫過方子、施過針灸的手,現如今染滿鮮血,那強烈的血腥味如疽附骨,令他噁心得就地蹲下身,不住乾嘔起來。心腔的疼痛感覺驟然而起,席捲一切,他的目前一陣通天徹地的昏黑,周遭便只剩下了純粹的疼痛。

  似是將他撕成兩半,又在那兩半上反覆齧咬折磨,最後生生撕開撕碎,渾身都要散成齏粉了,可是過於純粹強烈的痛苦如同萬蠱噬心,他虛無地張著嘴,卻喊不出半個字來,他覺得自己簡直是要痛死過去,所有的一切都無法可想,若是死亡能夠結束這般痛楚,那倒不如死了算了,他被折磨了這麼多年,也該油盡燈枯,也該撒手人寰了。

  尋常的痛苦,到了一定時間總會讓人麻木,可是他的痛苦,卻持續不斷,每一次都無比毒辣,痛得他如同一葉枯敗的江海浮舟,被滔天巨浪反覆摧折捶打,永無寧日。

  他想這就該是他的報應了,活該他的輕浮不定,活該他的漫不經心。也不知熬了多久,那痛楚才漸漸沉默著減退下去,他聽見自己心跳如擂,仿佛要立刻戳穿心腔奔逃而出,劫後餘生的恐慌令他不敢再模糊意識,落入另一個疼痛里。

  耳邊逐漸由遠至近傳來交談人聲,他居然漸漸聽得清楚了,那嗓音喑啞,帶著疲勞的低沉:“他的心脈原就脆弱不堪,那陳年毒疾時常發作,沒有死已經是萬幸。逆脈倒沖,內力消散,也是意料之中。藉此拔了毒症,或許是因禍得福。可惜我這一身花間游的功夫,傳的唯一一人,卻可能再也沒機會使用了。”

  一雙冰冷的手落在他的面上,極輕極輕地撫了撫,“一別經年,可你卻是這樣的狼狽。孽徒,何時才能夠讓我安下心來,過一個安穩餘生呢。”

  第十九章

  夜風吹落暮春夜裡天幕上希希零零的星子,卷過荒涼遠野里一片密密猛猛的忽閃燈火,將那些軍帳頂上的旗幟吹得撲喇喇亂滾,發出連成一片的殘亂紛響。屯營醫帳的帷簾刷地一聲被掀開,裡頭暖黃的光色一團團湧現出來,一條玄色人影閃出了帳子,那一點半點的燈光尚未完全消散,將那人滿頭枯白染上一層乾枯衰頹的暗黃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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