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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低語喃喃很快湮沒在臆想裡帶著死氣與暑氣的風裡,可他又覺得冷,冷得兩股戰戰,冷得全身發抖,冷得他不住想起映雪湖的月光,想起華清遠身上如同雪氣一般冰冷清冽的氣息,想起那一夜裡,也是這樣寒入骨髓的月光,華清遠滿目悲戚的神光,叫他冷得無法動作,無法分辯。

  濃重的雲翳在沉重的遠天裡梭巡一遭,月亮很快沉入黑甜。

  周遭漸入一片黑暗,那座巨大而壓抑的荒城,在一瞬間裡似乎長成萬丈千仞,朝著四面八方緊緊推壓而來,叫人無法喘息。

  第十八章

  溫暖的春日隨著華清遠回程的腳步慢慢流逝,暑氣的勢頭已經愈加狂妄,他知道他快回到目的地了,只因一路上的流民漸漸地多了,從四面八方禹禹而來,匯成步履蹣跚的一股黯淡人流,人們一言不發、神情麻木地朝沒有邊際的遠處步行而去。

  野曠天低,他牽著那匹勤勤懇懇跟了他許久的瘦馬,阿由乖巧地在馬上坐著,日頭照得孩子有些頭昏,細細密密的熱汗不多時便爬滿了他的脖頸,可孩子懂事得叫人咋舌,即便是要熱得中了暑氣,卻也硬是一聲不吭地受著。

  馬匹的腳程比身後那些拖家帶口、拉拉扯扯的流民快得多,華清遠習武的底子好歹受得住長途奔波的消耗,但是連他自己都有所覺察,自己的身體正隨著這一段辛勞旅途而飛快衰弱下去,有時候他感覺不到那幾處刀傷的痛楚,只覺渾身浸沒在令人難以喘息的熱浪里,全身都是麻木的;可有時候傷口又叫人疼得冷汗直冒,一步都挪不動。

  反反覆覆的傷勢與病勢令他不時要停下來歇息。只是他的心中好歹不再那樣絕望,只因阿由還活著,他至少要將那孩子送到安全的去處,一旦有這樣的指望,他便一心撲了上去,再也不願意將時間放在回想往事與神傷過去上面了。

  “熱?對不對?”沒走多久,華清遠便察覺到阿由的汗出如漿,他將馬韁朝旁側拉了一些,領著馬兒七彎八拐地,鑽進官道旁的深林中去,他看著阿由在馬上拼命搖頭,無可奈何地將唇角扯了一扯,勉勉強強做出個笑來,輕聲道:“不會耽誤的,沒有關係。”

  阿由低下頭,覺得很是愧疚。

  綠樹濃陰送來一陣清涼cháo濕的風,他脖頸上淋淋漓漓的汗水一點一滴被吹得透涼去了,馬匹踏著優哉游哉的小碎步子,直走到一處河岸邊,水葦已經生成了青翠欲滴的深綠顏色,蓊蓊鬱郁地沒過了瘦馬的蹄掌,隨著牽馬人的步子簌簌搖動著。他看著華清遠拽著馬韁的消瘦背影,胸口漸漸湧上一種沒來由的酸苦,他雖說年紀還小,不諳世事,但卻仍然心思機敏地察覺到華清遠相比從前的些許不同。

  他說不出是哪裡古怪、哪裡奇異,分明華清遠還是這樣的溫和,但卻不知少了些什麼。阿由也看得出來,這一次南行,華清遠大概是經歷了一些可怕事情,才落得風塵僕僕、滿身疲憊的憔悴樣子。

  馬兒踩著輕盈的步子,沿著那靜靜流淌的小河,穿過密密匝匝的深林,水道漸漸蜿蜒曲折起來,樹林也漸漸稀疏空曠起來。

  河流在林子的盡頭拐作一道柔婉多情的圓弧,宛如一條淺碧束帶,挽起層林之後亭亭一座城池。

  日氣回暖,城郊蔓糙離離,滿目都是觸目驚心的鮮活碧綠。華清遠停在接近城門的河岸邊,輕手輕腳將阿由抱下馬背,便放馬飲水去了。那河岸葦糙掩映里,又已經長了好幾朵翠色慾滴、大若臉盆的荷葉,雖然沒有盛夏那般肥厚,移作他用也已經足夠。

  華清遠想了想,便低身將靴子脫了,褲腿挽了,下河去割了兩朵荷葉來,河水清涼舒適,冰涼柔軟得像是一匹絲緞,安安靜靜地撫慰著一日行旅的勞累疲倦。華清遠的心不由自主地鬆動一陣,他回身將那兩朵沾滿河水的荷葉遞給在岸邊靜靜站著的阿由,啞聲道:“你拿它來遮遮太陽,便不會這樣難受了。”

  阿由小聲道著謝謝,只接過了一朵,卻執意要華清遠去撐另一朵,華清遠望一望那扇翠綠葉子下的孩子,仿若從大片樹葉中偷偷朝外窺探的幼小鳥雀,他忍不住笑了。拎著葉片深深淺淺地從河中走上岸,招呼著阿由到岸邊坐一坐,歇一歇。

  孩子依賴地團在他的懷裡,一手還抓著荷葉凹凸不平的柄子,那一日脫離險境後,華清遠並沒有再問阿由,他們走後醫署里都發生了什麼。而是一言不發地、紅著眼睛將莫丹青葬了,連墳也來不及封。奇怪的是,那時候他雖說悲戚之極,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他的嗓子不大好了,加諸心情沉重,一路上沒說太多話,此時便覺得心下愧疚,他伸手摸摸阿由的發頂,輕聲道:“再向西,大概不久便要到洛陽地界,到時候你是跟著我,還是說我將你托到認識的人家去照看?”

  阿由聽罷,愣了一陣,才細聲細氣地回答:“若我要是添了麻煩……便將我托給別家,也、也沒有事……”話尾里分明是不情不願的惶急。

  華清遠嘆了一聲,以手背在孩子瘦削的臉面上輕輕拍了拍,“你跟著我罷。”

  阿由點頭嗯了一聲,依然靜靜陪在華清遠身邊。待過了一陣,那水岸邊逐漸有了過往群人的聲音,三兩個面色暗黃的農婦提著水桶在不遠處汲水,華清遠能夠看見她們滿手的裂口粗繭,這些人佝僂著腰背走遠了;不久後又行來幾個趕牛的老人,慢慢吞吞、粗粗重重的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了過來。

  “又要打仗啦……又要打仗啦。”

  “真是造孽啊……軍餉糧糙定又要交一撥了,可我們吃什麼呢?老天爺不長眼哪,也不會給我們這樣的小老百姓一條生路……家裡破落房子剛修起來不久,怕是又要被一把火燒沒啦。我們吃什麼呢?怎麼活命哪……”

  “先別嚷嚷!官衙在放賑災米呢,聽說城門口早晚都會施粥,這地方,也算是好的了,算是好的了……從前我來的那個地方,官衙縣令們都跑啦,哪裡還管得著我們的死活?可算是好的啦,還剩了一頭牛。”

  “你的妻女呢?莫不是先跑了罷?”

  “死啦……逃荒的路上,都死啦……不是餓死,就是被胡人打死的,剩我一人一牛來,真是叫人見笑啊,真是叫人見笑啊。”

  襟領被扯了一扯,華清遠方回過神來,阿由抬著一雙清澈見底的大眼睛正看著他,孩子的嘴張了張,似乎不知道怎樣開口,華清遠耐心地等他組織語言,卻聽得脆生生的稚嫩聲音問道:“清遠哥哥,阿真哥哥他,是不是同你在路上失散了呢?”

  華清遠已然聽到這個問題,神色還是溫溫和和的,但卻像是費力咀嚼許久那話意,一時間半句話都答不出來。阿由不知道他兩人在短短時間裡便已經分道揚鑣,往後的年歲里或許將永遠形同陌路,樊真曾經救了阿由一命,可他該怎樣跟阿由說,難不成說那人只是個薄情寡義的騙子?是個這樣久以來將他視作替代的無恥小人?

  頓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地,將話說得清晰無比:“是,我與他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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