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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他不想相信自己觸摸的城牆內,隔著方雲白絕望無邊、困頓潦倒的曾經,那個銀甲紅翎的軍士哪,在他的回憶里活著的模樣,永遠都是粲然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白牙的俊朗,永遠都是少年意氣,打馬揚鞭的暢快。

  也是方雲白說的,為了國家付出性命,他在所不惜。

  “你是有多愚蠢,也是有多糊塗,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一點都不明白。”他依舊對著那城牆自言自語,渾身情狀居然有些瘋瘋癲癲。他與方雲白兩人,似乎從相識起便已經是異道殊途,他貪生怕死,所有事情只能想到自己,而方雲白總是路見不平,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拔刀相助,惹一身傷痕累累。甚至於他們之間隨著年齡愈加尖銳的矛盾衝突,也便只是這私與無私的一念之間。

  長風杳杳,鳥語花香的時節,他牽著方雲白的手,教他唱《鐃歌十八曲》里的《戰城南》,唱枯骨無人拾,孤魂無人引。他想告訴他在戰場上好歹保全自己,好歹稍縱地自私自利一次,可是方雲白有聽過嗎?一次都沒有,一次都沒有。熱血上頭的少年提槍擎劍,做著苟利國家,不圖富貴的美夢。

  “是你活該、是你活該,彈盡糧絕、困死孤城,都是你自找的。”他的話語突然變得極為切齒,像是懷著極大的怨憤,又像是隱忍極大的痛楚。他任憑那真真假假的回憶泛濫決堤,像是一個決意醉死的酒客,“方雲白,你的一腔赤膽忠心,終究是被毀了。你總算信了罷,我之前勸你的話,你總算信了罷。”

  “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

  疼痛使得他的目色發昏,腦海里空蕩蕩地迴響著那首歌詩,風突然停了,滾燙的暑氣消散一空,冷清的月光如同一柄寒霜長刃,將濃稠雲蓋刺出一線雪亮小口。

  明晃晃地落在城樓牆根,樊真簌簌地發起抖來,卻看見月光投下的模糊白影,如同那人銀冠上冷幽的反光,箭簇一般刺進他的眸中。

  “我到前線去了,再過一個時辰就點兵出發。”

  方雲白沒有點燈燭,他背對著室外一地積水空明的月色,一身銀亮鎧甲散發著冷淡的光氣,樊真看不清那人的神色,心中的怒氣卻一下子被天策不咸不淡的語調點燃了,他下意識地反唇相譏:“怎麼每次前赴後繼送死的差事,都是你做得最積極?說到底,你還是在氣我有礙你的‘生死大義’,對不對?”

  “我沒有。”光線實在太暗,樊真分辨不出方雲白的神色究竟有沒有因為他的話語而有所鬆動,他只是聽見對方干硬但利落地將話回了,周遭尷尬無比地靜了一陣,只聽方雲白揚聲又道:“阿真,這些年來我一直將你當做最好的知己,最好的兄弟,你自己的心裡怎樣想的,我不知道。可是,連你自己都明白,你執念於我,倒不如說是在執念那段沒有憂慮的昨日。”

  “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一腔心事被戳破的感覺一點也不叫人好受,反而讓人有一種曝於白日的尷尬惱怒,可當此時,他往日裡那一口尖酸刻薄的伶俐口舌,統統都說不出一個反駁的字來,方雲白雖說大大咧咧,可這樣的事情,怎就會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阿真。你喜歡的,究竟是我,還是那段快樂歡欣,無憂無慮的時光?”

  他一時間被堵得啞口無言,月光寒涼地落進他因由吃驚而微微縮起的瞳孔中,話已挑明,坦蕩而又直白,但是他除卻惶惑驚慌的沉默,便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方雲白模糊的面上似乎顯出了一抹笑意,寧謐的夜中傳來他溫和的一聲低笑。

  “你還有很多路要走,還有很多人等著與你相遇。別總是囿於當下,你還能走很遠呢。”

  年輕軍人的言語間從未這樣帶著溫柔勸說的話鋒,還有真心全意的由衷,當年拉著他的手與他穿過重重花海的人已然長大了,可他依舊對那青青子衿、笑語晏晏的時光念念不忘,時間竟然已經過去這樣久了嗎?

  他的心中突然一空,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許多事情已經不能阻止地奔流而去,唯有他依然站在原地。身周一片黑暗,月光被厚重的雲層緊緊遮住,方雲白轉身離去了,沒有步音。他什麼也看不見,想要開口大聲呼喚,卻發現兩顎的唇齒像是被緊緊粘連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政,暮不夜歸!”

  方雲白再也沒有回來,回來的只有泣血文書、邊關急信,只有夜雪獨聽、懊悔無邊。月光隨著風與雲時隱時現,淒迷而皎潔,他痴痴地看著那寥寥月色,冷寂的夜中只剩下一聲長嘆:“你在的地方,夜裡似乎總都有月光。然而也總是寒冷又疏離。”

  世事無常,興盡悲來。那一別後的許多日月里,他懷抱一腔冰冷的怨懟憤懣,得過且過、我行我素地活著,可是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華清遠就像是這無孔不入的溫柔的月光,帶著最單純的、他最嗤之以鼻的善意,走到他的面前,對他說心悅君兮,對他說千載不相違。可是誰又知道他到底在貪戀著什麼?他對華清遠,是否也只是對著求不得的情愛的一點彌補追憶?

  ——不是的、不是的。

  樊真被這樣的想法驚得朝後踉蹌著倒退兩步,他覺得迷惘,但卻是下意識地立刻否決了內心突然而然的想法,可是他說不來原因。

  華清遠與方雲白一點都不似,純陽子的性格溫善得簡直到了隨波逐流的地步,在此之前,他從未對自己有過激烈過分的行舉,就算他帶著兩分漫不經心的煩躁答應華清遠的表白,那人也從來不作膩味的糾纏。他從未想像過自己同方雲白若是在一起,未來將是何如,但他卻清楚無比地明白,他同華清遠一起,那日復一日將會是個什麼模樣。

  對他,真的只有兩三分的心嗎?如果不是,那究竟是幾分,或許更少,或許更多?

  他不知道。這疑惑叫他從無邊紛亂的回憶泥潭裡脫身而出,他如今極為清楚冷靜地明白了,無論是方雲白還是華清遠,無論是過去的,亦或是眼前的,都已經離他而去了。他的面前只有這一座浸沒在無邊永夜裡的安靜死城。

  心中翕動不安的躑躅迷惑,忽然便化作一股鋪天蓋地的悲愴悵然,冷幽的光映進他的瞳眸里,照出那雙眼裡的虛無空洞,就如同已死之人般。他低下身,緊緊地捂住口中溢出來的血腥與酒氣交錯的氣味和猛烈的嗆咳,可他咳著咳著,卻是發出一陣古怪淒涼的笑,每一聲都令他心如刀絞,笑聲流蕩在靜夜之中,聽來格外瘮人。

  他垂下手臂,將雙手籠進空蕩蕩的袖籠里,颯沓的風將他的長髮與廣袖吹得破碎而支離,切碎了落在城牆上的大片月光。

  他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將那酒留下來,樊真的面上還帶著詭異的笑容,話中卻極痛極悲,每一字都似要咬出血來:“清明掃灑,理應先敬你一杯酒。可我沒有酒,甚至也不知你究竟魂歸何處。你不要怪我……你也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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