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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杯酒是個極其知趣的人,一路上既不多說閒話也不冷漠安靜,有一搭沒一搭問起的那些問題,基本上便也是江湖人萍水相逢時說的客套話,樊真有心情了便回答,其餘時間一概無視了去。柳杯酒倒也是自得其樂,毫不介懷的模樣。

  更深露重,蟄伏在荒糙野地里的春蟲一聲又一聲怯怯地叫起來,在死寂的夜中格外響亮,樊真坐在城邊女牆之上,靜靜看著牆下昏昏欲睡的這一座故城。

  今夜月色清寒,將他面前鱗次櫛比的屋舍映得粼粼發光,如同皺開一池死水。他將極目遠眺的視線收回來,目色沉靜地看著女牆底下同樣高高矮矮的一片亂墳。

  城中有一些經行客商,也有一些老弱婦孺,他早前打聽了一陣,所有人不是對當時城戰只聞流言,便是諱莫如深。眉飛色舞同他說的,多半是對傳聞添油加醋,避開視線只言不知的,多半再也不願回想當時情境。

  “若你要知道這些死人的事情,不如就去城東亂葬崗,問那些死人罷!”他被一個花甲老婦氣急敗壞地拄拐攆出屋門時,徘徊無定的心終於找到了個去處,卻也仿佛叫他提前向那九泉路上走一般,他覺得好笑,笑自己明知故問,笑自己事到如今還是不相信方雲白死了。

  他之後又特地去官衙求了當日收拾屍骨時的名錄,坐在燈下仔仔細細翻了幾個時辰,也看了好幾遍那個熟悉的名字。

  可是他的心裡沒有半點波瀾——他早就知道了,明明早就知道,但卻不願意相信。一如他小時明明早便知道母親不會回來,卻依舊苦苦守候,並不是心懷希望,而是一旦放棄,便再也不知繼續生活的意義。

  他在牆頭坐了一會兒,不多時,只覺身側一陣清勁的衣袂翻卷之風,柳杯酒縱上牆頭,一張臉面在月下泛著醉態的嫣紅,他的袖子裡還藏著半小壇酒水,發出陣陣涌動不止的纏綿酒香,見得樊真一言不發地坐著,柳杯酒權衡一陣,將酒罈子遞給他,道:“酒,喝是不喝?”

  樊真沒有說話,卻接過了他的酒水。那酒聞著極香,入口卻是酸苦無比,一大口嗆得他咳嗽不止,柳杯酒在他身畔發出了豪氣恣意的大笑。

  “這酒據說已經藏了許多年,前些日子卻不知被哪個頑劣東西打開,卻未及時喝完,才過了幾日,就已經變味了!不過酒蟲活動起來叫人難受,苦酒便苦酒罷,也頗得一種窮困潦倒借酒澆愁的情境來。”柳杯酒臉上掛著張揚不羈的笑自圓其說道,也仰頭去看那掛月亮。

  樊真卻破天荒地回了他這句話,話中有點兒自嘲的笑意:“倘若酒真的能夠澆愁,那這廟堂江湖,哪裡會有這樣多紛亂糾葛,人生在世,也哪裡會有這樣多的煩惱憂愁。醉里一夢,聊以自慰都不夠,更不必令愁緒消散無蹤了。”

  可他這般說辭,卻還是攥著罈子,就著嘴裡的苦味,又喝下一口。

  “哎呀呀,”柳杯酒見他言不由衷的行止,笑聲打破了牆下墳塋重重疊疊的陰森冷氣,“我著實覺得很有趣,我那小師侄究竟看上你哪點,這麼死心塌地、窮追不捨。他那個人,看起來溫柔,滿心卻是疏懶慣了,他是個面熱心淡的人。”

  樊真沒有說話,卻忍不住仔細聽柳杯酒談華清遠的事情,對方似乎看穿他的興致,又繼續說道:“不過他也確實討人喜歡,我被那群朽骨頭趕出純陽宮這樣久,師門上下也唯有他一個人願意再喊我一聲師叔啦。”

  見著樊真臉色,柳杯酒不以為然地冷笑了一聲,話鋒驟然一低,“我還不曾見過他這樣費盡心思去喜愛哪個人。不過也好,叫他知道這普天之下不是人人待他全心全意,也好斂一斂他的個性。這酒,你要是光拿在手上,就別怪我將它搶回來。”

  他作勢要搶樊真手上那半壺酒,卻見萬花手腕一轉,很是靈巧地避了開去,柳杯酒聳一聳肩,縱身跳下了城牆,亂墳堆里傳來幾聲沉悶的狗吠,幾條骯髒的野狗從雜糙枯樹間一閃而過。

  樊真看著手中的酒,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將酒壺稍稍傾斜過來,渾濁的酒液在壺沿打轉,然而他卻又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終究將那苦酒全然飲入腹中。過了不知多久,他跳下牆頭,卻只覺得神思愈加醒覺。

  他站在原地,迷茫的感覺又回來了。

  樊真的目前一片黑暗。

  他辨不清如今到底是盛夏,還是暮春。夜風先是極冷,爾後又慢慢回溫,身周開始有這樣一絲半點的暖意,仿佛置身於薰風和煦的春日午後,連鼻尖也能夠嗅到一股柔柔軟軟的杏花清香,他有些痴昧地彎起唇角,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裡,他看到陳舊溫暖的曾經,杏花的香氣浸潤在雲層里,他挽起那個人cháo濕的細而又長的頭髮,滿手濕濕涼涼,汾水的支流泠泠淙淙,卷著雪白的花瓣和皂莢的浮沫,漸漸越流越遠。

  四季周流,他感受到季夏的暑氣,悶熱躁動的風打從遠天席捲而來,他忽然被這樣灼熱炙人的熱風割得後頸火辣辣地疼,細細密密的汗水在額側匯成一股,流進他的眼睛裡,叫眼眶要命地刺痛起來,視線模糊了。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他好像看見盛夏當陽里被高溫蒸得扭曲變形的城池,高大而又偉岸,竭盡全力地阻擋著酷暑,四周的一切像是要被熱流燒化了。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見城門邊蓊蓊鬱郁的灌叢樹木里,也靜靜地站著一群紅眼黑羽的烏鴉,也像他一般,雙眼裡帶著冷冷的渴求,看著面前的城牆。

  風帶來一陣嚯啦啦的亂響,城頭的殘旗在鋪天蓋地的日光下掀不起一星半點的氣勢來,只有滿目困頓凋敝的衰敗,他使勁眨了眨眼睛,那一輪蒼白又熾熱的日輪依舊明亮著,周圍的長天開始漸漸暗淡下來,灼燙的圓盤冷作冰冷的月玦。

  沉重得叫人無法喘息的雲翳緩慢無比地遮蓋而去,他發現他依舊僵硬地站著,面前黑暗深重,他伸出手,虛虛探了探面前厚重的沉黑,他的指尖觸到高大城牆粗糙扎人的石磚外壁,激出一點兒帶著麻癢的刺痛。

  那細微的刺痛似乎順著他的指腹,刺入心脈之中,他的心口詭秘地停跳一瞬,旋即沉重地擊出令人站立不穩的劇痛來,可是他還是立著,這砭骨蝕肌的疼痛似乎是一種麻木的癮病,令他平白生出一種迷幻荒唐的錯覺來。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他的眼底漸漸漫出一陣刺目奪人的雪白,皺著眉頭辨認許久,他才認識出那是刀光劍影交錯成網時暴起的一剎那,他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寂寥白色之下浮動的模糊影子,耳畔傳來不甚清楚的廝殺吶喊,似乎全然都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一入天策,苟利國家,不圖富貴。”

  “沒有人是不怕死的,沒有人是不怕死的。你呢,你害不害怕,害不害怕?”樊真停頓半晌,才後知後覺地辨認出這歇斯底里的喃喃自語,這樣嘶啞陰沉的無端質問,原是自己發出來的。那串嘶啞猙獰的冷笑,好似也是自己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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