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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停頓頓走了整一日,淒涼衰微的夕陽在天際留下一線斑駁的血口,金光四she的火燒雲被烏沉連綿的群山吞沒殆盡,層雲的陰影很快就要消散在死寂無邊的夜裡。殘陽如血,總令他想起那一日同樣可怖的朝陽,那一日——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呢?過往之事,如同山嶽重隔,他已經不願意去回味清楚了。

  不會有人愚蠢到一次次將老舊瘢痕生生撕開,野獸尚且會自舐傷痕,何況是人。

  馬匹踏著來時的路,卻要讓他去到未知的以後。這樣的感覺令他覺得傷感唏噓,而越是往回走,那與來時大相逕庭的千瘡百孔,又令他不安恐懼,可是奔行的馬蹄不知道人心惶惶,依舊我行我素,往他朝著歸路上引。

  華清遠再抬眼時,看見陳留城門洞開,滿目荒蕪,屍骸曝野,看見城門箭塔上直直升入天際的煙幕仿若一幅靜靜的靈旗,城中一片狼藉,本就是半座空城,一經屠戮搶劫,便更加荒涼。

  薄暮冥冥,亂雲低垂,潑在街頭的血色與無邊殘陽相互照應,看得人沒來由的心悸不已,亂糙堆里幾隻老鴣長鳴,如同鬼怪在啼叫痛哭這滿城死氣一般。華清遠聽到禽鳥悽慘的啊啊大叫,突然醒過了神,雙手顫抖地調轉馬頭,朝著城中的醫署奔去。

  馬蹄聲清脆響亮,在他的心中撞出接連不斷、永不停歇的迴響,華清遠心焦不已,南下之前在城中的一切驟然鮮活起來,沒有任何一次他這樣的害怕,怕得渾身都在發抖。那樣危急的情況,莫丹青他們一定得要逃得出去,一定要逃出去啊。

  醫署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他想像的滿地遺骸,這地方安靜得與街道上慘絕人寰的景色格格不入,卻令人感到壓抑無比,他從馬上翻身下來,幾欲站立不穩,目前模糊一陣清晰一陣,他是不是曾經站在這副門楣下,等著誰踏月而歸?是不是也這樣穿過哪個風清月曉的夜晚,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同他一起走?

  人事蕭條。

  這院內無人的景象才讓華清遠鬆了口氣,但越往裡頭走,愈加濃重的血腥氣卻令他那一顆心越來越冷,內院裡散落著帶血的胡刀與崩坼的弓弦,似乎經歷過一番激烈打鬥,蜿蜒連綿的血跡一直延伸到門fèng半開半敞的房間內,華清遠手按劍柄探身進了一間房裡,餘暉爭先恐後落進黑暗的室內,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湧入鼻腔,屋裡七橫八豎地躺著幾個胡兵屍體,皆是七竅流血、面目猙獰,而房間盡頭的窗下,模模糊糊看得出是個萬花弟子,他的身體千瘡百孔,刀槍貫胸而進,那雙眼睛甚至還沒有合上,目呲欲裂地望著前方。華清遠立在原地,動彈不得。雙腿有如鉛墜,連一步也踏不過去。華清遠渾身抖若篩糠,最後忍不下心中的嘔意,雙腿一軟,掩著嘴跪在地上,發出了嗚嗚咽咽的嘔聲。

  可是他什麼也吐不出來,他什麼都辦不到。

  華清遠扶著門框站起來,忽似想到什麼一般,踉踉蹌蹌地奪門而出,又將一扇又一扇的門打開,破門而入,又失魂落魄地踩著門檻出來。直至他打開藥材倉庫的門,他嗅見那股帶著泥腥味道的清苦藥氣,一切都仿似昨日,他與久別重逢的萬花在這房裡抵死糾纏,那些熱切的吐息,那些柔軟的情話,那些恣肆的快意,都隨著這股氣息愈加鮮活生動,愈加歷歷在目。

  最後一絲日光隨著他打開門,慘烈地落在那散落一地的藥筐之間,落在房間一角一個蜷縮不動的黑色影子上,那人露出半個慘白的臉面,在黯淡的日光里顯得模糊不清。華清遠站在原地,似乎極其想走上前去,可又像是極其害怕,他張開口,喉頭卻疼痛乾澀,一個個音節堵在喉頭,發出鼓風一般的空響。

  “丹……青、丹青姐……”

  無人應答。

  ——師兄你,還有華小道長,一定要安然回來,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

  “丹青姐……你聽不聽得見,你聽不聽得見……”

  無人應答。

  他一提步,腿腳卻不再聽使喚,一時間發軟發痛,使得他幾乎是摔進了那倉庫里,摔到那個人的身邊,他認得那一雙好看的圓眼,可他不認識那直勾勾的沒有生氣的眼睛,他認得那一張俏皮活潑的臉面,可他不認識這張慘白泛青的面貌。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去摸莫丹青脖頸間的脈搏,卻在指尖碰到姑娘皮膚的那一刻紅了眼圈,他將視線朝下移,看見莫丹青胸側一道深深的刀痕,撕開了她單薄的衣裝,血跡已經幹了。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華清遠想要落淚,卻發覺自己心腔搗碎撕破一般地抽痛起來,他的眼眶極熱,但卻落不下一滴眼淚。他從來沒有想過莫丹青有一日會撒手人寰,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嬌憨可愛的姑娘最終居然會落得如此下場。就像他之前從未想過有一日會與樊真分道揚鑣,有一日會如此痛苦寂寞地踏上歸程。

  “丹青姐……連你也要、也要……”他的話說到一半,卻忍不住哽住了,他忍不住俯身去虛虛抱了抱莫丹青冰冷的軀體,那身軀已然僵硬得如同石塑一般,小姑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支稜稜地很是扎人,“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她親口說的,說就在這裡等著,真的一步都未曾離開。她的目色一直落在門外——在看什麼,她直至死,到底在等什麼?

  華清遠不忍心再想,那是多大的遺憾,是否還會有怨恨,怨恨一別生死,陰陽茫茫。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同困獸嘶吼一般極為壓抑痛苦地叫出聲來,以前他曉得,悲歡離合,原本就是人生常態,可從來沒有想過,當這樣的悲歡出現在他的身上時,自己究竟應該作何反應。

  “……清、清遠哥哥……”

  耳邊這聲細若蚊吶的呼喚,忽然將華清遠從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泥沼里生生拔出來,他驚慌失措地看著莫丹青懷中輕輕抖動一陣,露出個頭髮蓬亂的腦袋來,那孩子尖聲尖氣地喚著他的名字,聲音里滿滿都是受到驚嚇的恐慌。

  華清遠一愣,旋即抖索著手臂,伸手將阿由抱了個滿懷,口裡不受控制地呢喃著:“還好……你還活著……還好……還活著……謝謝你……”他的聲音因著生病喑啞難聽,卻已經激動得沒有倫次。

  從前他的師姐總與他說,人是能夠慢慢成長的,隨著時移事遷,眼界會逐漸開闊,許多的歡愉苦痛,都能夠隨著成長淡化,也有許多的歡愉苦痛,與成長如影隨形。最終這世事萬千、天意流轉,終於也會化作水潦塵埃,成為風月花鳥一般的自然。

  在過去的這麼些年裡,他從來過得四平八穩,他以為自己會隨著這樣平緩如水的日子而慢慢長大,可是這樣久了、這樣久以來,這是第一次,他累了,也倦了,完全不想再繼續下去。

  原來,這是一件這樣痛苦的事情。

  而成長,原來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

  第十七章

  天已經黑了很久,自樊真同那莫名其妙隨行而來的柳杯酒到達睢陽城境,也過了很久。在此之前,他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自己到達這座城池時究竟帶著何如心情,可真正走到了,卻也沒有想像中的痛苦不堪,那些咬緊牙關的固執不已,似乎隨著行走的步伐越來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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