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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胡兵似乎注意到他們前後兩匹馬以驚雷之勢從城中破了出來,頓時喊殺喊打的胡語粗暴地響成一片,只見得在前頭開路的謝南雁一聲怒吼,只消單手便將那沉重盾牌擲出,玄鐵盾影扯出一片寒光飛濺,掀得那幾個率先阻在前路的散兵四下飛去,一時間錯骨分筋,臥在地上再站不起來,只得嗷嗷痛叫不止。

  謝南雁瞅准了那染血的盾陷在地上,左腳一蹬馬鐙子,幾近半個身體朝旁側斜去,竟是將要墮馬的樣子——還未等華清遠驚得出聲提醒,只見他已經提起那面玄鐵大盾,又安安穩穩乘於馬上了。

  當年謝南雁只是蒼雲衝鋒營里一名尋常兵卒,甚至於在此之前,他只是廣武城門的守衛,可他接戰時全神貫注而又氣貫長虹的勢頭,卻根本不像是一名普通兵士,那樣的沉穩老練,華清遠只在太原守備軍的那幾名身經百戰的大將面上見過。

  “保全你自己!”謝南雁抖下他那柄一人高的陌刀,朝他大喊一句。

  華清遠早便拿劍出鞘,五方行盡與三才化生迫得那流兵暫時近不得身,馬匹走得飛快,將周遭的日影拉得極長,甚至於已然變得虛幻模糊,縱馬狂奔的顛簸起伏令華清遠逐漸心跳如擂,卻又只是空洞麻木地,一下下搏動著。

  周遭那些猙獰兇惡的面孔,嘴巴極慢極慢地一張一合,他聽不到聲音,只能聽見灌進耳孔里的風聲如同盛夏驚雷,他的劍訣一出,便招招式式用著十成十的內力,漸漸引得手腕子一陣輕微抽搐,但他卻置若罔聞。

  華清遠一夜未眠,又經飲酒,精力其實早便不夠用,如今只是強撐,眼見周圍跟著的人愈來愈多,層層疊疊漸漸形成一圈重圍,他的心也越來越冷,不知緣何,他的心底里竟還有些自暴自棄的快感,他雖知道這樣的情感太過消極,但卻無法阻止它如火添油般越漲越高。

  眼前人越來越多,終究有蠻子咬住了盾飛陌刀的劈砍,以及四周劍氣的流竄,提刀衝到了華清遠馬前,那滿是鮮血的胡刀看準馬腹一鏟,卻因著馬蹄飛動沒有砍進,前端彎曲的刀刃絆住了馬掌,扯下一塊血肉模糊的蹄子來。

  馬匹痛嘶一聲,馬身劇顫,華清遠心下一沉,直叫不好。那馬痛失方向,開始胡亂騰躍飛蹬起來,而便是這個空隙間,又是一把胡刀遞過來,生生砍在高頭大馬的馬股上,華清遠只來得及一個瑤台枕鶴的小輕功翻出鞍韉,卻已等不及原地拈決,下落氣場,便覺得身周金戈鐵兵刺響,帶出一陣陣嚯啦啦的風聲。

  他翻手提劍朝面堂一擋,金石相擦的聲音令人齒楚不已,一串火花響亮地擦在華清遠的眼前,刀劍離他的臉面不過分毫,一把刀刃擋罷,周圍立即圍遞上數把長刃。

  華清遠將牙咬得死緊,腳邊劃出一式梯雲縱的前勢,立時又劍訣一念,頓時身周劍影留痕,劍氣捭闔縱橫,漫天紛飛,頓然將那近身的幾人震得口吐鮮血。為他爭得半分落下生太極的時機,然而這招六合獨尊使罷,他心口一滯,喉頭頓時湧入一陣腥甜,他知覺內力將盡,一招一式已開始震及心脈。卻已聽得稍遠前方一聲震碎心魄的長喝。周圍的狼牙散兵似是被這聲暴喝震住,一時間不敢動作,華清遠提劍在旁,與他們無聲對峙著。

  然這對峙也只是一剎那的事情,那十數狼牙兵忽如同聞風而動的蟻獸,齊齊朝著另一方向看去,華清遠見勢,立刻朝前翻起一腳,作勢要踢進眼前那彪形大漢胸口,那胡兵才回了神,趕緊提刀作護勢,卻不想華清遠只是借力,實打實踩著刀刃騰躍而起,一個躡雲逐月與戰陣拉遠,衣袂飄揚,響作一片。

  可也正是他拔地而起的這一瞬間,華清遠方發覺那一眾狼牙流兵都走看什麼——原不止他與謝南雁二人沖了出來,胡兵還圍著另一人。他方才雖是氣極又恨極,可如今一番奔波再瞧見樊真,他的心間還是如同缺角一般漏下一拍,動也不得。

  他兩人原是離得這樣近嗎,華清遠一個踉蹌落地,就地打了個滾,躲開上前的那兵士遞來的刀風,一掌實打實拍進他的胸口,那狼牙兵直朝後被橫推而去,他脫了胡攪蠻纏的戰局,卻被萬花再次分了神。

  他不想看,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朝那處移——他捨得嗎,自然捨不得,三言兩語的怒火如果能夠平息他這麼久以來的心之所向,那自己也未免太過絕情,但是他知道他該離開,也該放下。

  可是當他看見樊真一身狼狽,滿面鮮血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將步子往那處走。執劍的手早已經開始簌簌發顫。心底總有個惡毒且陰暗的想法,想要看看這人負情薄義之後的惡果,可下意識里卻無法對那人身處險境而坐視不管。

  他眼見著四面八方奔襲而來的凝著鮮血的刀尖朝樊真捅去,劍訣轉得卻比思想還快,純陽決下的氣場套路,他一向使得最好,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對任何一個人落過這個氣場——幾乎是同一瞬間,因著內力耗盡而經脈逆行的疼痛順著飄散的劍氣湧進四肢百骸,那化生劍勢甫一出手,只見一道黑色劍影打自那柄樸質無紋的佩劍劍身,如雷電聚合般一凝,帶著摧天折地的混元氣勁,直將那些緊逼而來的狼牙兵士震退而去!

  玄劍化生勢,正是純陽決下的鎮山河氣場。

  在氣場恰恰好凝成的一瞬間,周遭喧擾震天的景色似乎都平息下來,一切物事的運行變得極為緩慢,一口腥甜灌滿了華清遠的口腔與鼻腔,他的視線驟然模糊下去,卻在清晰的那一刻里,與萬花的目光相遇了。分明隔著這樣多的人,可他就是知道樊真正在瞧他,那眼中的悲喜混雜,漸漸收束成一股,深如井泉。

  在山河氣場凝成的最後一瞬,樊真以一式太陰,從那圈堅不可摧的罡氣中抽身而退,揚長而去。

  華清遠其實早就知道,知道他所被隱瞞的實在太多,但大抵不是欺瞞。然而只有這一刻,他咽不下滿嘴血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突破重圍離開,他一個人呆立原地,看著那方三尺鎮山河真氣散盡,手足無措。

  奇怪的是,他最先感到的不是憤怒,而是疲倦。比任何一次風塵僕僕,比任何一次意亂情迷,比任何一次生離死別之後,都還要更加疲倦。

  他明明知道那個人不會等他,他從一開始就明白的。

  我能散盡一身罡氣護你一時太平,而你卻連踏進來的機會都不曾給過我。到了最後,畫地為牢的是我自己,困於過去的又是誰?!所謂至交,所謂戀慕,真是太過沉重了!

  他覺得好笑。

  血沿著嘴角流下來,抖抖索索的,卻是因為華清遠在笑,那個笑極為古怪,像是極度開懷,又像是極度痛苦,撲哧哧地,噴了一地的血沫子。他身形不穩,搖晃著將佩劍插進泥壤里,扶著劍身半跪而下。抬起眼來時,天邊的紅雲似是吃盡了這焦土上浸著的無邊鮮血一般,越發紅透,眼前那些狼牙軍士見竟能令那人跑了去,紛紛轉頭來尋罪魁禍首。

  看著如此人間慘景,華清遠的心裡竟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想活下去,活著,雖然痛苦,但至少能夠脫離這些年的一廂情願,脫離這些年依靠步步退讓才能夠乞求到的那三兩分真心。唯有活下來,才能用盡力氣去告別這段年少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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