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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真再不看華清遠的眼睛,目光飄飄忽忽,不知隨著月色去了,還是隨著風聲遠了。

  “是。”

  ——他想起在映雪湖的那一片雪色里,他從未覺得這樣熱過,他開初並沒有注意到樊真走近,只緊張地盤坐在那塊青石上,心腔亂跳地練習著那首魏晉歌詩。

  道法無邊,千載周行。這樣淪落在凡塵俗埃里的感情本就無掛無牽,他又何苦強求。

  何苦強求?

  “此後對我的種種應承回答,是否唯有兩三分出自真心?”

  此番樊真卻是沉默良久,大抵是為了他發覺與謝南雁的對話而感到驚異,亦或是這事情被拆穿了而尷尬侷促,萬花囁嚅了好一陣子,終於沉下聲答:“是。”尾調的顫抖簡直只能用支離破碎來形容。

  一字雷霆千鈞也不過如此,華清遠腦中轟然一響,那些已然沒有什麼心力分辨話中真偽,實拳落定,卻是砸到樊真面側的地面,木刺扎進皮膚,牽扯出細微撕裂的刺痛,他張口直罵,話里已然是連文雅都不顧的惶急:“你他媽把我當成什麼了?!”

  沒曾想樊真似乎真的將這氣急敗壞的質問仔細思考了一番,面無表情答道:“容我打個比方罷,日日對著一個並不喜歡的事物,待得久了,自然便產生了感情。”那話說得慢慢騰騰,似乎是要讓華清遠故意聽得明白,末了萬花冷笑一聲,那笑里極盡不屑刻薄之能事,“何其可笑,何其諷刺。”

  這一句惡毒淡漠的話硬生生將華清遠所有的憤怒堵在喉頭,單調困頓的音節顫抖地塞在他的嘴中。甫一聽見,他的思緒便開始渾然地躲避著理解那話的意思,一如野原鼠兔尖叫著躲避空中鷹隼,即使東奔西顧,卻仍舊一覽無餘地徒勞而奔。

  如果能夠的話,他是如此殷切地希望這只是一場盛醉過後的萬里長夢。

  他依然在純陽宮百無聊賴地守著自己的三清地,每一日習書練劍修道,做他不諳世事的世外道子,再不管軟紅千丈,也不管一見鍾情。白雪拂塵一挽,紫金葫蘆一掛,去追他那乘奔御風的物外一境,無欲無求的超然一心。

  那該多好、那該多好!

  不知是酒意,還是情切,他的眼眶濕潤地發熱,可卻凝不出任何一點淚水。過往的許多事情似乎極為迅速地蒙塵積灰,連華清遠自己都不曉得,他面上的神情冰冷地覆霜凝固,而又如同堅冰破裂一般,露出一張一切如常的溫然面具。

  他有些搖晃地站起身,不清楚酒酣耳熱是否一被胸懷怨憤的冷而徹底熄滅。

  華清遠看向邸店矮牆外的遠天,沉默寂然的月色不知什麼時候化進天邊隱約翻起的魚肚白里,他站了一陣,只聽街道上的人聲愈來愈大,間或有跌跌撞撞、匆匆忙忙的凌亂步音,華清遠立在原地,暈暈乎乎地聽了許久,方聽見牆外有人大喊大叫,似乎要喚醒整座尚在黑夜裡沉睡的城池。

  “強盜!土匪!狼牙兵來啦!跑哇!快跑哇!要圍住城啦!”

  語無倫次、不分先後的驚慌大叫,比破曉的雞鳴還要勤快且驚心動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摔破鍋碗的驚懼聲,在短短几個剎那裡,將華清遠拉回了這處烽火亂世。

  戰亂遠未結束,人心不再似舊。

  且讓這彤雲初翻的日升照盡他的來路,照斷那些半卷香簾、一廂情願的舊夢罷!

  第十四章

  天快明了,一線薄亮的血紅日色毫無徵兆地撕開穹頂,染紅了翻白的天色,那一天緋紅朝霞,好似戰將浴血而來。腳下的亂糙與柔軟的泥壤在瑟瑟地抖,只因巨大的奔逃吶喊聲音越過牆圍,這座行將頹圮的小城鎮似是提前醒覺,甚至連破曉的雞鳴還未起第一聲,頓時便亂做了一團亂麻。驚碎所有晚間的徹夜難眠與各懷心事。

  華清遠只聽得面前砰然一聲震響,他驚得後退一步,半截雪亮的劍已經勾了出來,卻見謝南雁擎盾提刀立在身前,似是直接自樓上客房騰躍而下,他目色鋒利地在華清遠與樊真之間一刺,一臉瞭然,卻冷肅臉色並未提及。只怒道:“城防的人可不都是一群膽小如鼠的廢物麼!史賊反覆無常,詐降遲早要叛!河南道諸縣,難不成還要再次落入敵手!”那話中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我不管你兩人要朝哪裡去,”謝南雁面上渾然沒有往常嬉皮笑臉的輕快,眉頭鎖成一結焦躁,“先出城。這地方不安全,出城之後,你們向北的向北,朝南的朝南——”他話音方落,只見得一道玄色影子如同奔逃的鷹隼,迅捷地點過牆頭,掠入哭天喊地的街衢去了。

  謝南雁不屑一顧地撇撇嘴,嘟嘟囔囔道一句:“當真是個敢做不敢當的莽夫!叫他送死去,就這樣的隨隨便便。”

  “華小道長,我們走罷。我送你出城,你趕快回洛陽去。”謝南雁這句話說得乾乾巴巴的,他心不在焉地看著樊真離開的方向,又道:“我必須趕緊回軍中去了,此般情境,我疑心前線已經出了大變故……”他匆匆走至馬廄邊上,將行囊別在馬鞍上,一邊大聲說:“趕緊走!趕緊走!”

  他將馬韁扔進華清遠手裡,華清遠握了握手中粗糙的粗繩,方才還在怦怦亂跳的心如今似是成了死灰一抔,僅有的清醒冷靜告訴他自己正身處危急境地,他的心底甚至還有些絕望的興奮,他亟需這樣一場混亂來衝散方才過於沉重問答所帶來的衝擊。

  馬匹一路抵著牆根奔行,沿途到處都是狂奔的百姓,朝霞如火如荼,詭譎無比地落在每一個拖家帶口、神色惶恐的人身上,華清遠總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們的眉目,他們骯髒的服著與淳樸的面貌,橫流的涕泗與打著冷顫的雙頰,他總能認真地、憐憫地看清楚。

  ——可是他無能為力,就像是這一段崩潰決堤的感情一般,他無能為力。

  城門處煙塵滾滾,在馬蹄揚起的塵埃底下,華清遠看見了全身插滿鐵箭的、血污和著灰塵黏附在臉面上的兵卒屍體,謝南雁策馬在他身邊啐了一口,罵道:“狗日的鬍子!定是後半夜的時候縋城進來的!昨夜的月亮還這樣大,他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謝南雁將馬鞭高高一揚,回頭喝道:“跟緊了!”一聲響亮的鞭笞,馬匹長嘶一聲,高高昂起前蹄,宛若一支烏漆箭簇,極快地she向城外。華清遠急忙打馬跟上,穿過喧雜黑暗的城門,他被城外沐浴在血色朝陽下的情景驚得險些攥不住韁繩。

  雖說這只是狼牙流兵,卻已然很成一片規模,胡人生性兇殘,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樣的傳言華清遠聽過不少,但若非親眼所見,他還不至於如此吃驚。

  城外的奔逃的百姓、潰敗的士兵、殺聲震天的胡兵混成一團,塵土飛揚里偶爾看見一弧寒亮的閃光,是胡刀彎月一般的刃,一揚一甩,常常帶出噗嗤噴湧出來的一線血紅。而不論是百姓或是兵卒,那些長刀一律砍殺了事,毫不猶疑。地上不久便堆滿了成片的人屍,溫熱的鮮血在清晨的霜氣裡帶著滾燙的白霧,和著血腥一併鑽進人的鼻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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