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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活下去,絕對不會放棄。

  第十五章

  疼。

  好疼。

  五臟俱裂,肺腑俱傷的疼。

  華清遠有知覺的時候,天好像已經黑了。他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松一般,肋下一陣嘎吱亂響。自己仿佛一尾瀕臨死亡的游魚,在劇烈不斷地上下震顫著,胸口肋下、腰背兩胯齊齊傳過來的疼痛像是要將他全身剝骨抽筋、吃拆入腹一般,痛得他甚至想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他啞著聲音發出痛苦的呻吟,意識隨著鋪天蓋地的疼痛漸漸回來了,夜風颳在面上,發出絲溜絲溜的風聲。視線模模糊糊,直至看見飛速移動著的青黑色土石,響亮的馬蹄聲帶著馬匹呼哧呼哧的喘息。這才令他反應過來,他方才失去意識的時候,一直俯身掛在一匹快速奔逃的馬匹上,馬鞍粗糲的皮革摩擦著他的面頰,引出一點遲鈍的麻癢。

  是謝南雁最後將他甩在的馬上,自己卻跳馬持盾,引敵而去。放他突出重圍,算是救他一命,他欠蒼雲好大一個人情。

  林間的糙木枝葉刮蹭在他的指尖,劇烈的顛簸晃動使他的疼痛得不到分毫消解,他依舊只能半喘半喊地發出聲音,以緩和內外兼傷帶來的痛楚。失血過多帶來火燒火燎的渴意,對此他沒有分毫辦法,只得期盼著那馬兒快些到安全的地方,好讓他將這口氣緩上來。

  這一段不長的路里,他的神思愈來愈清晰,卻免不了恍惚。

  他也曾經,乘著飛馳的高頭駿馬,穿過春深的杏花村,桃紅柳綠、鶯啼千里,杏花的氣味是澀然的清甜;馬蹄踏過村口的石橋,盛夏的蘆葦盪子裡浮著大朵深碧蓮葉,一片挨一片,一層疊一層,是不是有誰在他耳後吟著“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

  那馬兒終於精疲力竭,華清遠只覺一股cháo氣帶著水糙的鮮腥撲了滿面,他勉強將眼皮抬起來,兩手朝著馬頸處胡亂摸索探尋著,想將馬韁拉過來,不想那馬似是累極,咴兒咴兒叫了幾聲,邊將四蹄跪了下來,跪在了河岸的青青水糙邊兒上。

  華清遠那顛簸懸空了好幾個時辰的四肢,終於落到實地。他還在馬背上喘了好一陣,才積攢起力氣翻身摔到河岸邊兒上,春風一過而遍生河野的薺麥被他壓得朝旁側倒伏而去,水氣似乎帶著無邊的誘惑,促使他也跪在水糙叢邊,本能地伏低身體去喝水。

  等他意識到這動作的不雅狼狽簡直與牛馬無異時,卻已是不要命地喝了好一陣,口鼻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淡。華清遠自嘲地笑笑,摸了腰間竹筒來,將裡頭濃郁的酒氣一點點洗乾淨,將那些風花雪月的情愫也一點點洗濯乾淨了。

  “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後……不曾想我也有這樣狼狽的一天哪。”

  他翻了個身,倒在一片葦糙上,倒也不至於被濕濘的河泥沾污了衣服——可那衣服也早髒了,不是泥土便是血塊,要不是他身上帶著傷,也想好好洗一洗。華清遠的眸子開開合合,卻覺得每次看到的景象都不一樣。

  暮色四合,深藍的天幕闊極。

  華清遠閉上眼,慢慢地調息內力。方才那一下鎮山河,險些讓他筋脈倒行、挫傷心肺,虧得最後謝南雁強推他一掌,且罵了他一句,華清遠記不大清是“混帳”還是“糊塗”了,可他不也是混帳糊塗慣了,如今才會落得一身血淋淋的新傷麼?

  天快黑了,這河岸邊兒上又cháo又濕,左右林深一片,他滿身血腥,怎樣都會招些聞風而動的野獸。華清遠在葦叢里躺上一陣,周身還是痛得要命,他突圍之時,肩臂與後腰各被捅了一刀,當時手快將穴道封了,此刻那傷口中的血隨著經脈漸漸運行而慢慢涌了出來,還得趕緊將傷口包紮上。一時間千頭萬緒,都是危急事情,華清遠搖晃著起身,瞧了瞧馬匹上綁著的行囊,摸了好半天,將打火的燧石找了出來。

  篝火點上的時候,天已然徹底地黑了。

  一小簇營火在下風處徐徐地燒,華清遠抖著手將上身的衣物一件一件剝開,傷口處的血跡已經和衣服干成一塊,他又得一點一點用水將血跡化開,忙忙慌慌地折騰半天,在火邊熱化了的金瘡藥膏按在傷處,那地方已然疼得麻木。他又將外袍乾淨衣邊撕了,當作繃帶囫圇一裹,事情樁樁件件做完,他只覺得累得心力交瘁,難以動彈。

  有一日一夜沒能好好休息了罷……

  他將營火撥弄得旺一些,溫暖的焰光令他如同跳進一泓溫泉里,困意溫柔而深沉地擁住他的四肢百骸,華清遠幾個呵欠攔不住,眼皮子越發睜不開了。

  無風無月的夜裡,火堆燒得緩慢恆定,一時半會兒應是燒不完的。華清遠整一日下來累得什麼都不願意想,那靈台渾像是被挖空一般,空空蕩蕩,連半點風聲也沒有。他倒是喜歡這樣神思放空的感覺,火星子在他的面前噼噼啪啪一響,將他的袍袖燒燎出幾粒芝麻大小的黑點兒。

  華清遠不曉得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覺活在似夢非夢裡。

  眼前那深藍的天幕很闊,時間又似回了傍晚,天空漸漸走到深夜,穹蒼都暗下來了,星子一顆又一顆,竟很快出齊了。他在似夢非夢的境地里呆呆地看,後來他意識到,這七星北斗,其實是純陽宮的夏夜裡,坐在太極廣場的正中才能夠看到的黃道列宿。他的心中突然湧上一股鋪天遮地的迷惘,仿佛自己是這萬千星子中的一員,雖然亦與其他星辰一般活生生地發著光,卻不論怎樣運行,都再沒有相遇的可能。

  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

  華清遠突然無比思念起那華山之巔,千堆雪上的那座巍峨宮宇,雖說終年飛雪嚴寒,可在他的心裡,純陽宮從來是薰風如醉,春暖花開的。

  夜半時分他被冷醒,滿眼還是夢中那幕光色流蕩的遠天。

  渾身上下哆嗦得厲害,傷患處更疼了。薪火燒得只剩下一堆忽明忽暗的熱炭,在一片死寂中朝外冒著細細碎碎的火星子。華清遠蹙著眉頭閉上眼,弓起腰背,朝里蜷了蜷。體內一陣惡寒與燥熱交替,這大約是生病的前兆。耳邊馬匹均勻的呼吸聲還在,林中透來蟄蟲悉悉索索的鳴啼。華清遠的心略鬆了些,將破爛袍子拉到頸邊,想著歇一陣再去添火。

  不想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將過去了,再次驚醒時,他只覺大地又在上下震顫,華清遠嚇得一個冰冷激靈,險些要從地上彈起來,卻因著傷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未能遂願,他悶哼一聲,一時間起不來身。

  卻聽得樹林外傳來震天動地的吶喊聲與馬蹄聲,那粗野不堪的喊叫令華清遠聽得不是太真切,他屏息凝神,側耳聽上一陣,忽然面色大變,死死咬緊牙關,如同緊緊貼著崖壁,生怕遭天敵發覺的岩羊一般,連半口氣也不敢出。

  高舉火炬的狼牙蠻兵步履沉重地轉過巷角,燈黃照亮的一角青石街磚迅速黯淡下去,腳步聲同燈光火光一般漸行漸遠,那團暈光即將徹底消散的一剎那,沾滿塵土的街磚忽啪嗒啪嗒響出幾聲黏稠的滴水聲音。沒有邊際的黑暗裡傳來一兩聲極力克制著的壓抑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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