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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的豁達明理讓人咋舌,回答竟與多年前在花海中的那個問題如出一轍,輕柔動聽的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悲傷,被一層淺淡的笑意的紗罩住,時隱時現。“先生,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許光明,許多人和事,都是能夠被改變的。”

  遠處的哭聲漸弱,呼喚菟娘的聲音迭起,女人朝後一望,顧盼的風姿在一顰一笑里盡數顯現,可卻只是徒增花凋葉殘的惋惜而已。她應當是個很美麗的人,卻甘願在一座山村里忍飢挨餓,飽受欺凌——她究竟在想什麼呢?

  粗衣短褐的女人步步走遠,樊真站在原地,依舊抬眼看著面前一幕幕如燈走馬的悲歡。

  立了一陣,村舍的門前已然沒有人影,他牽過馬,回身朝村口走去。手掌在馬韁上攥得緊緊的,粗麻的紋路嵌進手掌,勒出酸麻的疼痛。一陣疲倦從頭至腳,如同傾盆大雨,難以抗拒地兜頭朝他澆來。先前的心悸又捲土重來,一陣快似一陣,捶打出尖銳的疼痛感覺,自心腔朝外鼓譟擴散不住。

  握著馬韁的蒼白的手虛脫無力地一松,似乎又如同一尾擱淺瀕死的魚,掙扎著朝上虛虛一抓,但卻什麼也沒有握到。

  在這個剎那裡,他的眼前難以自抑地一花,天地倒置,萬籟俱寂。吸入胸腔的帶著濕氣的空氣如同一簇銳利的箭矢,當胸而穿,引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突兀沉重的痛苦幾乎令人五感頓失,心子的每一下跳動都仿佛將那處空氣撕開的箭傷扯開揉碎,他疼得連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眼前看不見任何東西——疼痛帶來了鋪天蓋地的光與影,風聲、水聲、樹聲、鳥聲,時刻不停地奔流而去,發出轟隆隆的震徹腦海的回音,眼前時而是青岩的花光月影,時而是邙山下的殘陽似血,最終那些紛繁的景色停滯在一片通天徹地的蒼白中,他遲鈍地感到面上有些微的涼,似乎是天際里卷吹而來的雪屑子粘在臉上,轉眼便化卻了。

  那蒼白原是月光落在雪地上的反光,雪光染著清冷的意思,模糊不清的視線里逐漸映出深淺不一的陰影來,一聲兩聲清越的劍鳴蓋過那些山川河流的紛響,在他的心間牽扯出更為悽厲悠長的疼痛。

  他記得那一兩句的擊鋏而歌,歌聲穿過幽冷的月光。在他的印象里,那人在的地方,似乎總是有月光,那是冷清出塵,可又無端寂寞的。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植孤生松,斂翩遙來歸。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託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華清遠,竟也曾為他唱過這樣意味深長的歌詩嗎……既然身心向此處,定然永不相違棄。

  千載不相違,好一個千載不相違。

  飛雪落盡,天地岑寂。他帶笑的面上都是水,不知是雪是淚。

  周遭一片黑暗,無際無邊。

  第十二章

  他頓然失卻的感覺慢慢回來了,只是眼前還陰暗得很,他看不清周遭的物色。

  心胸的地方已然沒了疼痛的感覺,而是遲鈍地麻木著,cháo濕的腥氣逐漸換進肺腑中,撲通撲通的心子搏動的聲音愈來愈強。接踵而來的是掌心穴位處傳來的酸麻痛覺,他虛弱地抽了一口氣,逐漸有了知覺的四肢百骸貼緊地面,開始無可抑止地顫抖痙攣起來。

  “你說你身體還不錯,鬼話講給閻王老爺聽還差不多。”見他有了動靜,迷濛不清的黑暗裡傳來一聲帶著喘息的責備,樊真聽得這聲音,反應半晌才模糊遲疑地辨認出身邊的人是謝南雁,不知緣何,他忽就鬆了口氣。

  “……咳、咳咳,”突兀的放鬆使他一下子岔了氣,滿面冷汗地低低嗆咳起來,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晰,他看見了一幕破爛屋頂,缺口的茅糙間搖曳的蛛網在冷寂的月光里透著若有若無的一絲寒光,他張了張嘴,只覺唇上乾澀,頓時便裂開血口,“南雁,我很抱歉。”

  謝南雁聽得這句話,立時愣住了,他太習慣與樊真你來我往地說些損話,而今被直呼名諱,那話中又帶著樊真並不該有的虛弱氣息,話甫一出口,便帶著斷斷續續的不知所措:“你、你莫要跟我抱歉——我是說,你這是怎麼了?從前在廣武城,我哪裡曉得過你還得過這種重病?你……”

  “我……”樊真將謝南雁的話頭截斷,目光空洞呆滯地停留在屋頂的破口上,過了一會兒,他雲淡風輕道:“我命不久矣。”好似在評價另一人的生死。

  “放屁!”謝南雁聞言,劈頭便罵了句,語句裡帶著刻薄的怒意:“你這種人,最不配說的就是命不久矣!別當我不知道你那檔子破爛事情,要不是見你掛著軍醫的名頭貪生怕死,危險的活一概不接,我還不會知道原來你同從前的我一般自私自利。好哇,現在你倒是開竅了?知道混吃等死了?”

  這些話連珠炮一般,響在漏風的破屋底下,樊真一徑聽進心裡,卻只是痛苦地抿著唇角笑。謝南雁恨不得朝他的俊臉上摑一巴掌,卻聽萬花又開口,語意無奈至極:“生死這樣的事,哪裡由得來人強說起落,況且——我願意為之盡力保全性命的人……大約已經不在了。”

  謝南雁仿佛被人忽然扼住喉嚨,似乎在思忖著樊真的話意,靜了一陣,他問道:“可是,華小道長呢,你是怎麼看他的?”

  樊真沒有出聲,周圍寂得出奇,直到謝南雁以為他又昏了過去,有些慌神想要喚他,樊真才堪堪出口:“你不要把我有病這件事,同他說罷。”謝南雁的吐息一緊,似是要反駁,樊真又補:“算是我求你,別同他講。”

  謝南雁在月亮照不見的黑暗裡低哼一聲,因為怒極,聲音渾然冷了下來:“他若是知道,或你若是死了,我可分毫都不會再管。”

  “……多謝。”樊真早就熟稔謝南雁的性子,知道對方雖然生氣,卻已是應承。

  謝南雁在黑暗裡站起身來,一身玄甲發出一疊清脆銳利的響聲,他漠然而譏諷地道一句:“我不想看你一顆真心迷惘無定,最後付諸東流的樣子。那太慘。好言相勸一句,你可別自己害了自己!”

  樊真沒有回應,又原地盤坐起來,調息一陣勻順氣道,不適感覺被強壓下去,滿腔心跳不再快若鼓擂,卻是如同死水驚瀾,每一下極緩又極重。他的口中有點兒腥甜,滿身冷汗早被夜風吹涼,時不時便冷得將人驚出一身顫慄,直叫人抖個不住。

  一路上月色清明,野曠天低,上下都沐浴在皎潔淒迷的銀光中。樊真看得十分恍惚,方才病發時帶著疼痛的官感里,這樣冷寂的月光與月下雪裡華清遠清冽的彈劍聲音給他恍若昨日的鮮活感覺。

  一些模糊的回憶湧上他的腦海,他記得不清楚,那一日他是怎樣去到映雪湖的——興許是華清遠約的他去?又或者他恰巧在那處的軍營做事情?而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行至湖畔,只見映雪湖暖霧繚繞,熏得人滿面濕潤,昏昏欲睡。雲翳中的滿月逐漸卸下灰黑的衣罩,月光照亮雪光,雪光映入湖光,湖光又明亮了月光。天地間充斥著不盡相同卻一樣溫柔清冽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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