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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被水霧迷住視線,溫暖的水汽逐漸在眼睫聚成瑩瑩爍爍的水珠子,也正是這個時候,他聽見風中傳來的第一聲錚亮的劍鳴,不是拔劍出鞘的聲音,倒像是敲扣著劍鋏的錚鳴。他向前走了幾步,繞過掛滿冰凌的雪松,半遮半掩的映雪湖帶著清新脫俗的雪氣,如同美人出浴般鋪展在他的面前。

  當時的華小道長,便是坐在湖邊一塊黛色青石上,一身白若新雪的道袍鋪垂石間,飄逸衣帶隨風輕揚,柔暖水霧渾然地將他浸住。一柄清光四she的佩劍折she著月光與湖光,似乎劈碎樊真眼前愈加迷離的霧氣。

  他頭一回看清楚華清遠的面貌——輪廓因著霧氣有點兒模糊,卻因為模糊而產生一種帶著縹緲距離的出塵,水氣略微沾濕的鬢髮絲絲縷縷,如同最為細緻的勾線,一筆一筆落在白宣之上。那雙烏黑眸子因著全神貫注,靜靜悄悄低垂著,睫毛上不知何時已然結了一層霜晶,如同密匝匝的叢糙上覆上的一層輕盈浮雪。

  樊真只記得,在那一刻里他心下一寂,直錯了半拍。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彈劍而歌的唱詩里,分明是華清遠帶著怯意的告白。可他卻直到現在才先知後覺地有了思量。不知為什麼,他的心下一抽一動,竟有些悔。

  兩人趕回先前到達的那座城時,子夜已過。

  城中的荒涼在樊真的意料之內,這一路上戶門洞開,像是無數大張的獸嘴,吐息著人去樓空的嚴寒。馬蹄偶爾會被街衢邊的荒糙叢絆停,細細低頭一看,是一把凍得沒了血肉的白骨,被馬蹄掀得一拋,隱進更深的黑暗裡。

  兩人費了一些周章方找到了邸店住處,門敲了半晌方有夥計出來開。看得兩人的裝扮,那睡意惺忪的夥計渾身一個抖索激靈朝後瑟縮一下,又歪歪腦袋,若有所思道:“你們之前有個道長也來了,說是夜裡見到一個玄衣的,”他眼珠子滴溜一轉,“和一個穿著黑鎧的軍爺,就招呼你們去客舍。想來就是你們罷?”

  謝南雁點頭應道:“不錯。”

  夥計恍然,殷勤引著兩人到樓上的客捨去。這空城的邸店中來客希零,房間中空空蕩蕩,有一股揚塵飛灰的氣息。樊真只見得行頭堆在榻上,華清遠人卻不在。他喚住一旁端茶送水的夥計,道:“方才的那位道長呢?你知道他去哪兒了不曾?”

  “噢!”動作焦急麻利的夥計應了聲,“我知道。當時他在這開了房間,便等在樓下。樓下有個劍客,正和人爭著王四家鬧鬼的事情呢!後來說得不清不楚,便拉那小道長去講道理了!估摸著這時候還在王家那兒。”

  樊真皺了皺眉,他知道華清遠不喜歡他人將純陽宮的身份淨當作觀看風水堪輿的算命老道,純陽子雖敬畏道法,卻不諱鬼神。此番過去,多半是被卷進麻煩事情中,一時心軟半推半就地便走了。樊真幾乎沒有遲疑,開口問了夥計那王宅方位,一再與謝南雁強調他的病症不會再三發作,才獨自一人掌燈出了邸店去。

  他雖面色不改,心中卻仍然盤桓著謝南雁的那句質問,問他自己究竟怎樣看華清遠。他總覺得自己當初答應華清遠相好的事情,是因著與方雲白的矛盾太過,他覺得煩躁不止,只想要將注意力轉開而已。

  可惜他如今進退兩難,早該放下的藕斷絲連,需要把握的卻不吝疏離。

  謝南雁說得不錯,這一顆真心迷惘無定,甚至終要付諸東流。

  他被這樣絕望的想法扯得生生頓住了急行的步子,面前靜僻巷子的盡頭隱隱約約照出一團鵝黃色暖光,想來便是那王宅的所向,嗡嗡鳴鳴的人聲擊碎靜寂的月光。樊真遲疑了一會兒,終究悄沒聲息地走近了那昏昧火光的來處。

  “這宅子陰氣重,又挨著城外亂葬崗,您知道戰亂死人,天候一暖,風向一吹,便將那鬼火吹了進來。可這火實際上也沒什麼,不過如同磷粉燃燒一般,我在純陽宮修習煉丹術,這樣的磷火見過不下十次。想來不是鬼魅。”院裡傳來隱隱的沙啞的疲倦聲音,透過門扉半掩的fèng兒瞧過去,只見幾個人影隱隱約約站在院中。

  “您可以不相信我,可別不相信我這小師侄的話哇。”另一把輕浮非常的清朗嗓音響起來,樊真一怔,方要敲上門扉的手下意識一縮,目光忍不住朝門開的一線罅隙里鑽。只見得那聲音的主人也是個帶劍的主兒,站姿卻遠沒有華清遠那樣自然而然的挺拔峭立,而是有些散漫的歪扭。那人挨著華清遠站,距離有些近。

  再細看,何止是近,已然是近無可近。

  華清遠性子雖說隨和溫柔,可總歸有自己的一套底線,與他相識這樣久,除卻自己,樊真就沒見過他與誰挨得這樣近過。可華清遠卻是渾然不知的樣子,微微仰首瞧著那劍客,模糊不清的側臉上帶過一絲笑意。不知是燈火或是春氣,遠遠看去,這氛圍竟有些曖昧不清。

  那家家主站在旁側搓著手,面上的疑惑一點點掃空,他感嘆道:“嗨呀呀。這火實在唬人,此番真是謝謝兩位道長了,急景凋年,沒什麼好東西當酬謝。窖里兩壇好酒,便作報答了!請一定收下。”

  那劍客慡快大笑著收下,一把將酒罈子塞進了華清遠懷中,華清遠不大愛喝酒,此時卻也笑著接過去了。燈下的笑意濃得化不開,比陽春三月的薰風還要暖上幾分,分明這樣的笑容樊真看得更多,如今見著了,心底不知怎麼又有些彆扭難受。

  “多謝王先生的禮物,也多謝師叔了。”華清遠彬彬有禮地朝家主道了謝,輕聲道:“夜已深了,我還得趕回邸店去等朋友。便先告辭。”

  只聽那慡朗聲音又道:“不用謝我!我與你好歹也是手把手教過劍的交情,只可惜你對天道劍勢沒多少意思,一心只想學那北冥劍訣。可惜啦,可惜啦。”言畢,那人伸出手臂,掌心在華清遠的發頂親昵地蹭了蹭。

  幾乎是突然而然,明明周遭無風,然而門卻砰地合上了,華清遠回過頭,只來得及看見門邊閃掠而過的一半衣角。他的手下意識按在腰間劍柄上,卻又遲疑地放下了。懷裡的酒罈愈發沉重,一隻手臂抱不夠,幾欲要掉在地上了。

  華清遠轉眼,發覺他那小師叔早便與王家家主聊成一片,在一旁勾肩搭背地,玩笑話說得樂不可支。闊別多年,他那師叔的性子沒怎麼變化,還是一副輕浪妄世的模樣。當年他在清規森嚴的純陽宮裡,便同異端一般叫許多人側目,如今不在純陽宮裡,那江湖習氣倒是與這飄搖亂世渾然天成。

  人生何處不相逢。華清遠還在與舊日師門重逢的欣喜里,雖說已經告別,卻忍不住又在原地耽擱一陣,直到月光悄無聲息地轉過了院裡窗牗後,時辰已晚才令他想起自己還在等人,忙不迭與那兩人告辭,踩著枯糙凍骨,踏著冰冷月光,一路緊趕慢趕,踩著純陽那逍遙遊的輕功步法,夜風在他的耳邊擦響,銳利如金石相碰。風中有一縷浸透泥封的濃烈酒香。

  他回到邸店,問過夥計,才知道謝南雁與樊真早些時候便回來了,華清遠方鬆一口氣,抱著酒罈子,輕手輕腳地往客房去。近得那客居,他聽見屋裡傳來人聲交談,正鬆口氣要揭開門扉,卻聽得裡頭那寥寥幾句的氛圍似乎不大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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