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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此時,華清遠又聽見那點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是這會子那孩子躲在樊真身後,一雙小手緊緊攥著萬花的衣角,孩子生得其實是白淨清秀的,好好在此處待了幾天,臉面圓潤了一些,稚氣可愛的輪廓完全顯了出來。

  華清遠悄悄的拿餘光看他,卻覺察到那孩子有些立不穩,再仔細看,便發現他抖得像一張薄薄的篩子。華清遠開口想叫他,喉頭卻一噎,這孩子連名字都不願意告訴他。

  “樊真……”迫不得已,他也只好揪了揪樊真的衣角,目光示意著他身後瑟瑟發抖的小孩子,萬花是神色一個鬆動,忙不迭回身看那害怕的嘴唇發白的小傢伙,雖說極害怕,但他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樊真這不看他還好,一低眼看他,孩子的眼裡慢慢便積蓄了一泓汪汪的淚水,可憐巴巴地也抬著眼看萬花,小孩子抖著嘴唇張開兩條短短的手臂,這要是換作華清遠自己,心下早就化成一灘春水了。

  只是樊真愣了下,也只是說:“不看了,就走罷。”言畢,倒是他自己先抬步要走了。

  華清遠無可奈何,樊真是這個脾性。可他見那孩子依然委屈兮兮地站著,那雙大眼睛裡的眼淚仿佛立刻便要撲簌簌落下來了,純陽子於心不忍,正欲上前去安慰那孩子,卻見樊真朝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眉目裡帶著疑問,看了看小孩子,又看了看華清遠。

  華清遠笑了:“他想你抱一下他。”

  樊真應了一聲,低身將那孩子抱起來了,動作帶著點兒手足無措的笨拙。

  華清遠臨走前回頭看了看院中的景況,人群里發出一陣子帶著欣喜的竊竊私語,嗡嗡繞繞,像盛夏聞風而動的蚊蟲。不少人圍著那口鍋子,也有些人警惕地看著不高的院牆外,外頭死寂的街巷,縱橫錯落,如同一條又一條乾涸的血脈。

  華清遠的心子突然沒有來由地狂跳起來,又是常有的心悸之感。那些人的面目在他眼裡逐漸模糊起來,連同站在一側的莫丹青,神色似乎都有些不清不楚。

  眾人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神態,那是一種詭異的狂熱,仿佛是沙漠裡饑渴欲死的行人突然找到了水源,那樣的興奮本是叫人覺得感動的,可不知為何,華清遠心底油然而生的只是單純的恐懼。

  在他愣神的當口,風向輕輕悄悄地發生了變化,掠過火星子的風帶來了一股腥膻的熱意,華清遠的喉嚨緊了緊,那味道如同一柄灼燙的長矛,直貫進他的腹中,頂上一種令人忍無可忍的嘔意。他一時間慌了神,朝後連連退了一步,趕緊追著樊真離開了。

  ——這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華清遠不敢細想,卻無奈一路心神不寧。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塊玉石道符,溫潤的觸感貼在他的指腹上,跟著樊真到他房裡的路分明沒有這樣長,他卻似走了許久許久。直到走近房前,他有些六神無主的心緒才一下子被一聲帶著稚氣的童音喚醒了:“那個時候,阿由也看到過,他們……在院裡,煮東西。”

  華清遠與樊真同時一愣,孩子的聲音很小,但是卻聽得清楚。

  “你叫……阿由嗎?”華清遠率先反應過來,只輕聲問了那孩子,那孩子躲在樊真的懷裡,怯怯地點了點頭,銅豆子一樣滾圓的淚珠子從他那雙如同華山上的梅鹿一般的眼睛裡落下來,啪嗒啪嗒地掉在樊真肩頭,沒有痕跡地滲進了玄色的衣袍里。

  “在院裡……煮著東西,可是後來,阿爹和那些人吵了起來……”阿由還在繼續講著,童言沒有忌諱,華清遠見他終於願意開口,心下也沒有阻攔他說話的意思。幼子的聲音清清脆脆的,像大小珠玉落進盤子裡:“可是阿娘實在太餓了,攔不住阿爹。院裡燒的東西不好聞,可是他們卻在爭搶……”

  華清遠與樊真面面相覷,華清遠只感到脊骨由下至上忽密密麻麻地爬上一陣惡寒,樊真的面色也好不到哪裡去,他的雙唇抿成一條線,臉色發白。

  “最後……就有人把阿爹推進院裡的鍋中去了,大家都愣住了……可是漸漸有一些人上去看……漸漸有一些人過去了,阿娘也過去了……”聲音愈來愈小,最後輕如蚊吶,華清遠直覺晴天中轟然響了個霹靂,他慌亂無措地跟阿由對視著,卻被孩子的目光一驚。

  那眼神,分明是看著死人的眼神。華清遠在流離的路上見過不止一次,幽黑的、麻木的,仿佛在看什麼虛無而遙不可及的物事。

  荒蕪得沒有一絲活氣,他仿佛在那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一座潰頹的城池,死氣沉沉的街道上沒有任何一個人,院落的枝頭上坐滿了嗷嗷待哺的寒鴉。

  容色枯槁、面目突出的人們圍著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鍋里咕咚咕咚冒著青白色的熱氣,裡頭熬燉著只有地獄才會散發出的腥膻。

  華清遠毛骨悚然,幾欲站立不穩。之前他聽說過,在戰爭的災年裡,貧窮的百姓飢餓到最後忍無可忍,甚至會易子而食。但在他心中,始終覺得這樣的事情難免誇大,人與人之間總有情感所連,斷不會如此沒情沒義,流言所傳,總有訛詐的成分。

  可是連他都明白,來到陳留縣的這幾天裡,他心中的自以為漸漸地在他的無知無覺里分崩離析,親自看過、聽過,他才深深明白,先前自己的所謂入世,不過依舊站在一層煙障上看眾生萬相,他的師兄師姐總將他保護得無微不至,他對於殘忍的亂象,始終只停留在流言上。

  他不相信人心險惡,可是若是有一天,令他不得不直面這樣刻在骨髓里的惡。

  他從未想過這一件事,從前他只覺得,在白雪皚皚的華山之上,每過的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平淡如水,索然乏味。入世之後,這樣的感覺因為樊真的到來而有所減退,但沒有消失,江山雖說紛爭煩擾,可自身總歸太平。

  可如今,他清楚地聽見了心中的某些東西如同玉山崩倒般開始碎裂,帶著轟隆作響的尾音,經久不絕地拖曳而去。

  他想起昨夜樊真看向他的虛浮眼神,渾身又一悚,那樣的眼神,竟與這孩子眼中的光色有著好幾分相似。

  那眼中映出的,是一座荒城。

  而這一座荒城裡,赤野千里,餓殍遍布。

  華清遠緊緊攥著腰間的道符,早已經是一手心的淋漓冷汗。

  第六章

  這夜醒了三回,華清遠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回醒覺時,月亮冷冷地懸在窗子打開fèng隙的正中央,像是一隻輕輕眯fèng著的白色眼眸。他側身朝外躺在榻上,身體冰涼,原是阿由睡著,將床被滾了幾滾,冷意從發頂流到足尖,他不能自抑地顫抖起來,毫無緣故。

  樊真睡得極淺,聽到衣物摩擦的聲音,睜開眼看見華清遠的模樣,於是掀被去添了一副新褥子,回來時卻見純陽子已是又睡著了,眉頭緊緊蹙成小山一座,下撇的唇角帶著不安,這似乎預示了一個膽戰心驚的噩夢。

  第二回醒覺時,窗fèng里已然沒什麼月亮了,那眼睛沉沉閉上。他無夢無魘,卻看著窗外的那一罅微亮的深藍許久許久。阿由輾轉一陣,鑽進了華清遠懷裡,還長著柔軟絨發的發頂輕輕蹭了蹭他的下頷。他的目光一低,眼睫垂下來,將孩子虛虛地抱住,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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