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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一頓,華清遠看見樊真將目光放在那輪圓滿的月玦上,依舊站得挺拔,“之後的很多日子裡,我都在病舍門口等著,總覺得畢竟與自己骨血相連,她總會回來的。就算心底里知道她不會回來,我也不想相信。”

  “我的母親啊,是個自私的人。”末了的話意帶著清冷的笑意,卻沒有半分暖意,“我……也是個自私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他鬆開了握在華清遠腕子上的手,卻依然在往前走,華清遠的步伐卻已經慢慢停頓下來。常常有的陌生感覺又悄無聲息地攀到那個人的背影上,他並不知道樊真的過往,萬花不願意說,他也不會深問。相逢前的過往空空蕩蕩的,月光輕紗一樣忽然落進來,雖然看得清楚,卻無法觸及。

  開初聽得這些話,華清遠覺得心中一抽一抽地難受,只想去抱一抱面前那個顯得尤其瘦削的身影,可是那手伸出去,卻遲疑地停在了半空。樊真也未留給他猶豫的餘地,只道:“都只是些陳年舊事了,講來並沒有意思。”話意漸漸冷了下去。

  華清遠乾澀的嘴唇張了張,又抿住了,唇角的乾裂澀澀地發著疼。明明是最該說體己話的時候,可那些溫柔鄉里的喃喃低語,耳鬢廝磨時的好聽情話,都悄沒聲息地消散在冷清的風裡,不留半點影蹤。

  他不知道心中存著的這一點彆扭究竟算是什麼,這樣的感覺,仿佛一個緘口的過客在觀看他人的生死,心中唏噓萬千,可是一經開口,從來都是無關痛癢的話。那一日的氣話慢慢浮進腦海中,興許不算是氣話,是明白話,確實是有一些東西,他從來不明白。

  樊真又朝前走了好幾步,才像是發現華清遠未曾跟上,回頭深深看他一眼。華清遠迎著他的眸光,心中慢慢湧上一股奇怪的感覺,彼此雖然在相視著,目光卻總不似由衷,萬花在瞧很遠的物事,在看很遠的地方。而自己看到的,總是深不見底的井,不清楚裡頭是活水涌動,還是乾涸荒蕪。

  “走吧。”樊真道,語調平靜,他沒有再等華清遠,抬步向前走去。

  華清遠唇角翕動了一會兒,終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月亮升到了最高,已經開始有緩緩西落的跡象。他抬頭望了望月色,依舊是冷月無聲,月輪盈滿,光華熠然,這應當是個能勾起團圓情思的美好春夜。

  華清遠攏緊了衣衽,將雙手放進袖籠中,交疊著緊緊地攥,脊骨里爬上一陣刺骨的寒,他像是數九寒月里瑟瑟發抖的過往行客,步伐有點兒凌亂地跟著眼前越走越遠的人,像是跟著那漫長冬夜裡唯一一團微弱的火光。

  第五章

  昨夜裡一片清澄透亮的月色,似乎預示著這一日的晴朗天氣。窗外的天穹洗藍無垢,乾淨明快得連半縷雲絮子也沒有。

  華清遠醒得很早,昨夜月下一敘後,他的心情總歸是惴惴不安,有所思似乎也變作有所夢,只聽夢裡風聲大作,一片黑暗。

  風裡有低幽的蟲聲,以及靜心凝神的糙木清香,他站在黑暗中等了很久,最後只覺得風聲如同長安城內宵禁的金鼓,又像震天動地的戰馬奔襲,一聲又一聲,渾厚沉重,震得人心下一陣一陣發憷,偏生聲音愈加急促,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一時間天地傾倒,他呼吸一窒,醒轉過來,後背全是冷汗。

  他一向起得早,只因打小在純陽宮生長,清規戒律,將起居行止劃得極為有條不紊。他醒覺時,前後上下轉了一通坐忘心經,好容易將起伏不定的心緒平復下來,夢裡的景況,竟也模模糊糊地漸漸忘記了許多。

  濕冷的晨霧在明媚的陽光下散得迅速,他提了佩劍去溫習北冥劍訣下的招式,他師承氣宗一脈已經許多年,算不得天資聰穎,但卻貴在堅持,來去也算有所小成。日子細水長流地過,若非世外的戰亂,他只覺得高居華山雲中的日子,簡直是要過個沒完。

  現而今,他似乎只算是個渾脫脫的紅塵中人了罷。

  華清遠被這個突然跳進腦海里的念頭一頓,持著劍的腕子一抖索,劍上流轉的明澈劍氣一歪,本應該劈空的一式兩儀化形,生生鍘進了院裡一株剛冒著新芽的桃樹枝幹里,那枝幹上分明沒有什麼傷痕。

  華清遠一覺失手,卻頭疼得很,紫霞功的功體從來講求氣形於劍,以氣為兵。他方才沒輕沒重的一下子,怕是已經將那樹的生脈盡數斬斷了。

  他在練劍時極少分神,可近來不知為何,總生著心不在焉的感覺。

  正當他神思苦惱著漫散開去時,聽得那一人合抱粗的桃樹後,忽然窸窸窣窣起了些動靜,華清遠一見似是有人匿在樹後偷瞧,只覺得奇怪,正想抬步去尋,卻聽見一串清脆響亮的啪啪噠噠,他只來得及看見個小小的白色的瘦弱背影極快地跑出了院落去。

  華清遠一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這樣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

  時近正午時,莫丹青滿面帶笑地跑來找華清遠,她近來總跟著樊真出去巡診,一路奔波,身量明顯清減不少,連初逢時一張帶著淺淡粉色的鵝蛋臉,都瘦得削出一尖下頷來。可她面上至少還帶著朝氣,聲音朗朗地對華清遠道:“華小道長,同你說一件好事情!”

  “慢一些。”華清遠見她風風火火地來,說話一句急過一句,險些興奮得上不來氣,仿佛遇見了天大的喜事,只得無奈地笑著勸。

  莫丹青的眸光閃閃發亮,話里全然是興奮:“上回我們外出巡診的時候,救了一家獵戶的孩子,那家人真是知恩圖報,昨夜獵了一匹馬回來,分了我們一些肉。”

  “……馬匹?”華清遠一愣,轉念一想,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哪裡還有什麼野味,這些馬匹多半是從前線戰場上失散而來的傷馬,偶然之間被捉著了,自然變成了他人的盤中餐。否則在軍營之中,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會殺馬而食的。

  可是醫署里實在很久未曾開過葷,莫丹青的熱情是能夠傳染的,不消多時,大院裡的空地上三三兩兩地圍起了人,交頭接耳地表達著心中的激動喜悅之情。一口大鍋架在院中,底下的薪火熊熊燃燒,在春寒料峭里平添一分炙熱的暖意。

  華清遠看見一旁的糙筐里放著一大塊連皮都未剝淨的紅肉,筋肉里還連著一截已然僵硬了的蹄腿,他走近一細瞧,只見得馬掌上有塊烏沉的蹄鐵,在明亮的天色下沒有一絲光澤,但卻纖塵不染,蹄下的鋼印紋飾曲折,裡頭的泥壤雜糙沒有剔除乾淨,但隱約是個字,華清遠左右看著,只覺得眼熟。

  “……這是軍馬。”不知何時,樊真悄沒聲息地站到了華清遠身後,聲音的尾調下壓,帶著森冷意思的話意險些令華清遠嚇了一跳,樊真見他倏忽轉過頭來,面色如常,只接著道:“蹄鐵上的,是太原蒼雲軍的紋飾。”

  “難怪我覺得曾在哪兒見過……”華清遠心下一凜,心中頓感不妥,奈何周遭的人並不知曉此事,此刻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寬口鐵鍋中白氣蒸騰,不消多時便從鍋底接二連三地冒出渾圓的氣泡,有人過來搬動那一塊馬肉,華清遠與樊真沉默地看著,一句話也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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