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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回醒於一陣沒輕沒重的敲門聲,他聽見樊真壓低聲音道一句:“我在的。”趕在吵醒孩子之前止住那串來去匆匆的叩響,熹微的天光從窗門間爭先恐後地湧進來,華清遠在朦朧間聽到一男一女交談的聲音。

  “……幾個師弟打算結伴回東都去,我聽聞河南諸郡雖說陸續收復,可官軍占進城池裡,裡頭卻連半分糧糙也不剩,蛇鼠鳥獸,甚至連人都銷聲匿跡。收復了那樣一座空城,又該有什麼用處呢?再說了,如今叛軍散得遍地都是,流寇盜賊蜂起,說什麼都不該再往那些危險的城池裡走了……萬一再出什麼事情……”

  女聲雖說壓低了,卻依舊脆生生的,是莫丹青的聲音。

  “……我還是要去。”樊真沉默一陣子,回答的聲調中帶著疏離的平伏。

  華清遠睜開眼,險些被明媚的晨光激出淚水來,阿由在他的懷裡扭動了一下,似乎是被那光擾得煩了,華清遠伸手攏住他的眼睛,睡意卻漸漸雲散煙消。聽得莫丹青接著開始說話,聲氣又輕又快,隱隱約約地帶著焦灼不安。

  “怎麼你就是勸不住呢,之前也是,現在也是。你留在這地方做什麼呀,若要去找你那在軍中的好朋友,大可好好再等等,等戰亂徹底過了,天策府收兵點將的時候,你愛在洛陽待多久,就待多久罷!”那話的聲調咄咄逼人地上揚著,不知怎的卻染上幾分慌不擇路的哭腔。

  “丹青。”樊真語帶責備,話鋒一撇,帶著冰冰冷冷的怒意,“你何時變得如此畏畏縮縮?從前支援前線,總是你跳著腳第一個要去,現如今倒是一徑勸人往回退。若是你想要走,便跟著師弟們回去,不必再來勸我。”

  “你、你——”莫丹青被他這過於凌厲的鋒芒一噎,終究氣急敗壞,她已經哭了,卻還是犟直地維持著自己拔高了的聲音,“你以為我是為的誰才這樣成天戰戰兢兢,上下都說方校尉死在睢陽城了,你怎麼就不願意信呢?難道在你的眼裡,一個死人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嗎?我不求你顧及我,顧及師門上下的看法,但是你總該想一想華小道長——”

  一記響亮而清脆的耳光聲,華清遠徹底清醒了,他險些被嚇得跳了起來。

  門外傳來一聲壓抑的嗚咽,可哭聲沒有接續下去,莫丹青也沒有繼續再鬧,她的聲音猛然便沉了下來,聽得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我從來不是一個知難而退的人。師兄,我會留在這裡的,我會留在這裡的。”

  一陣急促慌亂的步音由近而遠,漸而消失。

  華清遠呆坐在榻上,心緒一片雜亂。他光知道樊真一身點穴截脈的花間游功夫使得極好,卻不知道他曾與杏林的師門有所牽連,他光知道樊真往前線走是要尋人,可並不知那人同萬花的關係。

  受到隱瞞的滋味不好受,若非莫丹青情急之下口不擇言,話里揚起一縷一毫的蛛絲馬跡,這些事情,自己又哪裡能夠曉得?他對樊真的舊事一無所知,只知道萬花不喜歡提,他也便不問。可他自認為與樊真並非露水之緣,既然有心悅君兮的意思,便更應坦誠相待。而今這又到底算是個什麼景況?

  華清遠越想越苦惱,屋外已然沒了聲響,樊真似乎也離開了。阿由醒覺過來,一雙帶著怔忪霧氣的眼睛腫得像兩顆小核桃,往事重提如同將發硬的疤癤生生撕開,血肉模糊而又疼痛難耐。小孩子伸出指節突出的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華清遠自鬢角垂下的一綹長長鬢髮。

  純陽子有些遲鈍地低下頭,捏一捏孩子柔軟的面頰,悄無聲息地朝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整一天裡,也不知是怎的,醫署上下沉浸在一片沉悶的氣氛里,路過醫舍時,華清遠方記起來沒了莫丹青日常嘻嘻哈哈的嬌聲,也少了許多在藥臼旁搗藥時石杵鑿捶的聲音。他被拜託去幫萬花弟子整理臨行的行裝,將一軸又一軸沉重的檀木畫卷與裹在油紙里的書冊並放在牛車上,老邁的牛瘦骨嶙峋,雙目突出。

  樊真與一撥一撥要走的師門同僚道別,阿由乖巧地站在萬花身邊,幫忙遞傳大小物事。

  華清遠看著那一張張年輕的臉,在萬花避世之時,他們曾否也是個吟詩弄月的逍遙雅客,而投身亂世之中,面目逐漸粗糙滄桑,容顏也因飽受飢餓之苦而染上不健康的蠟色,想要有折返的念頭,也應是人心所向。

  奈何事情實在一樁連著一樁,他幾乎是沒有機會同樊真提早間的話語,那牛車本是晃晃悠悠要走,卻聽得趕車的萬花弟子一拍大腿,懊喪朝他喊道:“華道長!我想起這還堆了十二根金藥檀的軸頭,早前寄放在樊師兄屋裡了,不想太匆忙一時間忘了去!替我搬動過來罷!東西金貴,可小心點兒起放!”

  華清遠應聲,見樊真還立著同師弟師妹們說著道別的話,便不曾喊他,自己輕車熟路趕到樊真房內去,房間裡被翻動得亂亂糟糟,彌散著老舊水墨的酸腐氣味與嗆人的塵埃氣息,先前不少的書冊經卷堆滿了高高立著的書櫥,如今陡然一空,倒顯出好幾分人去樓空的寂寥來。

  他上下翻了一陣,在櫃底的角落裡找到那些被裡三層外三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頭畫軸,那處地方幾乎沒怎麼搬動過,軸子外還堆了幾隻擦得乾乾淨淨的木頭箱子,華清遠只顧著小心取軸頭,不當心蹭掉了一隻小木箱,箱子的翻蓋一傾,裡頭的物事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華清遠連忙伸手去拾掇,卻見得箱子裡堆著十來封信箋,落出來的物事,是一支竹管裁的細長兔毫,柔軟的毛髮大約因為年歲漸長而有些粗硬發黃,然而那一支細竹子卻因著被悉心打磨而仍舊光滑柔亮。

  他好奇之餘,餘光瞥見疊在信箋上的第一張信紙,因著沒有信封,那紙頭卷著邊,遺出了裡頭三兩辭句。華清遠愣了一陣,撣一撣手上的灰塵,拈開了那張脆黃的箋子,紙上正楷大字,一個連一個地跳了出來。

  ——城日危,卒日稀。痍傷氣乏,瘴癘流行。請援久不至,士之將死,故所願惟君而已。

  只有三句話。

  華清遠念了一回,便不願再念第二回。

  他將箱子重歸原處,抱起沉重的木軸,默默然朝外走去。

  日色下沉,月色上浮。

  沉重的雲翳逐漸在天際滋長堆壓,不消多時,便將隱在遠處群青山頭的那輪血一樣的日色,與另一側寥廓平原那抹赭黃細線里飄出來的一片黯淡月玦遮蓋得嚴嚴實實。

  遠野的風依舊帶著焦灼腐臭的氣味,一庭的新葉新枝,在鼓譟不安的風裡瑟瑟發抖,風中有金戈鐵馬一般的隱約雷聲。

  華清遠看著空空蕩蕩的醫署,忽然想起初來時那日的天朗氣清,分明春日的暖熱一點一點吞了早寒的冷清,可他的心中卻平白更添幾分壓抑。他走過檐下的一徑小遊廊,阿由緊緊拉著他的袖角跟著。他迎面遇見了正從伙房內探出身來的莫丹青。

  “華小兄弟。”莫丹青見了他,微微一笑,依然面色如常,仿佛早間的事情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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