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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華清遠被他低沉而帶有濃重危險意味的話語一驚,不想會以這樣的方式觸及萬花的逆鱗,但唯有這件事,他不願意退縮妥協,這事情實在不是一言一語能夠揭過的。

  他將樊真的手掙開,臉也冷了下來,“我知道,可都說萬花門下懸壺濟世,你方才這樣表現,未免太折煞臉面!”

  “你不知道,你哪裡知道。”樊真聽得這句話,倒是冷笑一聲,“你不用總是提醒我是個萬花谷的人,我沒發過什麼蒼生大義的誓。沒有你想像的這樣無私,最後連命都賠上去了。”話中意有所指,但這話將華清遠心裡的失望憤怒激得更上一層樓。

  樊真卻似是看穿他的心思,道:“你若是覺得失望,大可不用總跟著我,到這就停了罷。”

  華清遠被他這話嗆得一愣,倒像是兜頭被澆了涼水一盆,頓然再氣不起來了,反是跌落深崖地一陣空空蕩蕩,他一時語塞,只斷斷續續反駁:“你、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怎麼、怎麼就是說不通呢。”他左右覺得再說不下去話了,又不想再發怒,只得轉身拂袖而去。

  門在他背後緩緩關上,發出悽厲的吱呀聲音。早春的風更冷了。

  打三更的聲音在華清遠的腦海里迴蕩不絕,他輾轉難眠。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的腦海里總會出現兩雙眼睛,一雙帶著渾濁的淚水,一雙清清明明的不諳世事,直勾勾地絕望痛苦地看著他。

  華清遠的心子在胸腔里砰砰跳得厲害,他打心底總相信著樊真不是那樣冷漠絕情的人,他話里的道理華清遠都懂,卻總不甘心,可一想起他在人前的樣子,又不免一陣積鬱胸中的低落蔓延而上,叫他難以喘息。

  他受不了,想再回去看看那對母子還在不在,便輕輕悄悄地爬起來,往包袱里取了幾塊乾糧,又將案上的水壺提溜在手上。無聲無息地閃出了門外。華清遠一出門,只見得眼前晃了一道鵝黃色的燈光,他的心一驚,趕忙躲到光亮照不到的暗角去。眼睛卻一直追著那道光看,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去跟。

  遠遠跟著那一團鬼魅似的燈光繞到了大門前,他瞧見門吱呀地開了個fèng兒,橙紅色的焰芯子消失在門後,華清遠大著膽子跟了過去,匿在門邊,只看見個高挑的墨色影子在牆根站了一會,燈光被一陣風吹得搖搖曳曳。

  他聽見有個低沉的男聲響起來:“拿了吃食便走罷。”聲音頓了半晌,外頭既沒有吃東西的聲音,也未有離開的步音,人聲又接續道:“怎麼只有你一個?你的娘呢?”

  華清遠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深夜裡的颯颯寒風穿過樹枝的罅隙,發出如同魑魅哀叫一般的嗚嗚鳴泣。他聽見風聲里傳來低低的應答,貓兒一樣的,很小:“娘去買油餅給我吃了,讓我在這裡等等她。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華清遠輕聲一嘆,心中的酸楚與悲哀又一齊涌了上來,若是那孩子的母親能夠買吃食,又怎會落得門前乞討的悽慘景況,多半是無力生養孩子了,將他丟棄在原地便結了。

  聽得門外又道:“外面冷,同我到裡頭去吧,若是你的娘回來了,我把她一併帶進來。”話裡帶著哄勸孩子的溫柔和善。也不知為什麼,聽到這一句話,倒像他自己才是被溫柔相待的小孩子,或者說是內心裡的疑雲終究打消,忐忑不安的消沉頓然如同大石墜地,他聽得鼻尖發酸,眼角一陣熱燙。

  不想這個時候大門一敞,華清遠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一個激靈,恰巧與樊真打了個結結實實的照面,華清遠只覺得眼角的那點熱燙漸漸燒了滿臉,像是入室行竊的賊被抓了個現行,他明明沒什麼好感到尷尬羞赧的,此刻卻渾身一僵,眼神一時間不知往哪兒放,只好看看樊真懷裡抱著的孩子。

  與他想的一樣,這孩子有一雙極為清澈靈動的大眼睛,雖說因為逃荒而面色黧黑,滿臉泛著飢餓的菜綠色,可眼睛卻在燈台的暖光下熠熠發光,他的顴骨有些突出,顯得眼窩深陷,袖裡伸出的一隻手緊緊攥著樊真的衣衽,看起來極為不安,那骨節峭楞楞,瘦得像深冬里的枯槁,一身破破爛爛的衣物在風裡空蕩蕩地飄。

  樊真看到他了,但一句話也未再說,華清遠呆立著,眼看萬花就要無聲地與他擦肩而過,華清遠心焦不已,目光死死追著樊真的身影,心裡一橫開口欲言,卻見樊真也轉過身來,靜靜看向他,早前那冷若冰霜的眼色已然悄無聲息地消退了,但又不是尋常的柔和目光,反而在燈燭下有些閃閃爍爍,華清遠一愣,百思不得其解。

  “我……”這還是華清遠第一次看見樊真面露難色,他睜大眼睛,歪了歪腦袋,卻聽得樊真猶豫道:“我……不大會照顧小孩子。”

  華清遠看著那個在人前還能冷肅淡然,鎮靜淡定得像個萬年屹立的玉山一般的樊真,此刻對著掛在懷裡的孩子,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意思。一雙手上下不知該抱哪一處,看來竟然有些笨拙。那張臉在半明半晦的燈光里顯得越發有稜有角,鬢邊垂下的一綹頭髮極黑又極長,微微地泛著暖光,像是深山空谷里懸壺直下的一道飛流。

  華清遠看著看著就笑了,心中大起大落終於才有些平復。早前說的氣話,他也便當作是一怒之下說的胡話,寬容大度地不再放在心尖上。他走上前去,伸手想將孩子接過來,無奈那小娃子細弱的手生了根似的,緊緊纏在樊真脖頸上,怎樣都不願放開。華清遠一碰他,他便渾身一悚,在樊真逼仄的懷裡拼命鑽著,想要躲開華清遠的接觸,大眼睛裡滿滿的都是不信任的敵意。

  華清遠見狀,心底悻悻的,但也不願強迫那孩子,只得聳聳肩玩笑道:“這就不放開啦,我沒辦法,這孩子對你一見鍾情啦。”話裡帶著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

  樊真眉毛一挑,一句話沒說,轉身抬步就走。

  第四章

  沒過幾天,醫署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他們冷麵冷心的師兄在外頭撿了個孩子回來。

  莫丹青開心得緊,一是她實在喜歡小孩子,死氣沉沉悶在醫署里做事總是不遂她的心意,多了個小孩子也多了幾分生氣,二是這孩子絆住了樊真遠行的腳步,之前她的疑慮算是陰差陽錯地打消了。

  只是這一則的喜歡,她一來二去的,便覺得無聊了,只因這孩子打來時便一句話也不說,憑著誰上去逗,都只是愣頭愣腦地呆坐著,幾個年輕的萬花弟子開初覺得孩子可愛,沒曾想三言兩語之間,孩子卻像是啞了一般,來回看了一遭不像是身上的病,只說他性格沉悶不愛言笑。

  到最後,也只有華清遠總不厭其煩地在他的身邊轉悠,絮絮叨叨,像是對著一樁木頭說話。

  近日來的天氣都昏昏沉沉,樊真常常與師弟師妹出診,回來都不曾帶過什麼病患。華清遠一問,樊真只說治不好,回天乏術。

  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又逢連年戰亂的百廢待興,死的人雖說不如打仗黑壓壓成片,但卻是如同糙木凋敝一般一茬接一茬,華清遠時常沒來由覺得異常心悸,這地方雖說已經收復,卻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收復,這只是將城牆上高懸的將旗換成了官軍的,可將要死去的人也並未因此而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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