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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懷璟說:“我不笑話你,我體諒你。”

  他不信,哈哈地笑,落在寧懷璟肩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今日你勸了我很多,我也勸你一句,趁著這一天還沒到的時候,該喝的酒趕緊喝,該玩的東西趕緊玩,該愛的人……”

  “趕緊愛。”寧懷璟接過話頭,抬手慢慢地給自己斟酒,“該愛的人,趕緊愛,對嗎?”

  “沒錯!”“啪——”地一聲,他拍得很用力,寧懷璟暗暗齜牙。喝醉的男人用近乎憐憫的眼神看著他,語重心長,“別管以後怎樣,至少,你喝過、玩過、愛過。這就夠了。”

  他扶著門檻慢慢摸索著出了門,戰場上出生入死從未懼怕的男人,此刻,眼角卻是紅的。

  楚靜蓉說的,老天爺既然在這裡多給了你一樣,必然要在別處少給一樣。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收之東隅,必然失之桑榆。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各人的命,沒什麼好爭好怨恨的,凡事想開了就沒什麼事了。

  玲瓏剔透的崔小公子顯然沒想開,為了玉飄飄,他和他家大哥撕破了臉。崔家大哥也不是廟堂里的菩薩,由得他這般任性胡鬧,修書一封告知各家親友,崔銘旭再不是崔家子孫。

  寧懷璟悄悄地替崔銘旭喝彩:真是好骨氣!

  隔天便聽徐客秋說起,崔小公子已經住進了城北齊府,也就是那位傻乎乎的小齊大人的府上。

  一時竟也猜不透了,這個崔銘旭,到底想怎樣?

  在街頭遇見過齊嘉幾回,小傻子總是一副很忙的樣子,風塵僕僕地,不是往這裡去便是從那裡來。

  寧懷璟攔下他,說了些銘旭脾氣不好,小齊大人您受累,多讓著他些之類的言辭。

  徐客秋在一邊翻白眼:“他親大哥都不讓他,你讓了他,誰讓你?”

  小齊一如既往露著虎牙呵呵地笑:“沒事,我知道。”頭一低,抱著滿懷的筆墨紙硯和點心零嘴就走了。

  待他走遠了,徐客秋還是氣呼呼的:“誰都看得出來,就銘旭那個笨蛋瞎了眼沒發現,還天下第一才子呢!”

  寧懷璟拍拍他的手背,拉著他走了。

  這一年寒冬的時候,忠烈伯也就是徐客秋他爹,忽然得了場大病,命是保住了,人卻癱了,或許這輩子也起不來了。

  徐家夫人帶著兩個兒媳哭得淚人一般,寒秋和問秋日日夜夜在床邊交替守著,府里到處是一股子藥渣子味。

  徐客秋也去房裡看了兩眼,許是太過悲傷抑或其他,徐夫人和兩個兒子看他進房居然沒作聲。

  忠烈伯躺在床上,臉是慘白的,眼睛緊緊閉著,氣息微弱得很,嘴角邊還掛著剛嘔出湯藥後沒來得及擦去的藥汁。他向來對自己的那把山羊須甚是愛惜,常常要修剪,時時用兩指拈著或是撫上一撫。現下,原本圓潤的下巴已經瘦出了尖角,下頭的鬍鬚也是毫無生氣的灰白色。

  宮裡派來的太醫說,自胸口以下,將來都不能動了。這位也曾風光無限的爵爺晚年註定淒涼。

  徐客秋在床邊站著,也沒坐下,就低下頭看著,看得兩眼發直,然後伸手把原本就掖好的被角又掖了掖,才抽身退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徐家夫人還是沒說什麼,自始至終不停地哭。又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徐客秋才回到自己房裡,看了一下午的書,然後起身敲開了他娘的房門。

  當年名滿江南的花魁正坐在屋裡照鏡子,手邊放著那本徐客秋原先拿給春風得意樓的歌譜,是寧懷璟後來又贖回來的。徐客秋問了好幾回,到底給了春風嬤嬤多少銀子,他打死不肯說。精明的嬤嬤也不願說,每回都用美人扇遮住大半張餅子臉,眼睛眨呀眨地沖徐客秋神秘地笑。

  徐客秋說:“娘,我把飯放桌上了,記得吃。我晚上不回來,你早點睡。”

  女人聞聲,沒回頭,在鏡子裡點點頭,有點木木的,只是那唇還塗得艷紅,生生把一臉的細紋都蓋了下去。一個人被丟棄得太久,再怎麼熱烈的心也會死去,心死了,命也就去了一半。她現在天天安安靜靜地待在房裡,照照鏡子,梳梳頭,描眉畫目。有時會輕輕唱唱歌,偶爾還會站起來轉幾個圈,舉手投足間依稀幾分婀娜。忠烈伯病重的事,沒人告訴她,她居然也一直沒察覺。

  徐客秋想告訴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咬咬牙,背身把門關上了。

  將近年關,人人都準備著同家人團聚過大年。春風得意樓的生意清減了不少,花樣百出的老鴇樓上樓下滿場飛,幾番歌舞調笑,樓內的熱鬧竟然也沒減多少。坐在樓上的房裡聽,笑聲仿佛就只隔了一塊門板。

  天子二號房左拐第三間。徐客秋沒點燈,廊上茜紗宮燈的光芒透過門fèng鑽進來,照到紗幔上,些微有些紅彤彤的光亮。

  徐客秋坐在床邊,聽著樓下歌姬依稀飄渺的彈唱,是《相思調》。娘說,這是煙花地里人人都會的,當年在江南,她唱得最好。一會兒又換了調門,改成了《長相思》,接著是《蝶戀花》、《子夜歌》……煙花地里的歌舞總是脫不了情愛,兩情相悅的你儂我儂,苦苦思戀的肝腸寸斷。其實,今夜是夫妻,明早出得門去,誰又認得誰?

  胡思亂想了很多,一會兒想到了癱在床上的忠烈伯,一會兒想起娘親艷紅的唇,一會兒想起齊嘉匆匆的背影,一會兒想起寧懷璟口中的懷瑄和靜蓉。徐客秋有些恍惚,甚至沒聽到房門被打開的聲響。

  直到眼前僅有的微弱光芒被男人高大的身影擋住,徐客秋才下意識地抬頭:“懷璟啊……”

  他很少直呼寧懷璟的名,平素都是連名帶姓一起叫的,玩笑時稱他小侯爺,氣急時罵他沒出息的。像這樣僅僅稱呼名諱的時候,連徐客秋自己都沒發現,語調實在像極了寧懷璟的那聲“客秋啊……”。

  寧懷璟回答:“是我,我在這兒。”

  伸手把徐客秋按在懷裡,胸前的人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寧懷璟拍拍他的背,聲音很低,很溫柔:“沒事,沒事,有我呢。”

  徐客秋不知有沒有聽到,用手緊緊環著他的腰,像個好不容易找到依靠的驚慌失措的孩子。

  寧懷璟將他散落下的發都攏進髮髻里,耐心地等著他開口。

  過了很久——

  “他當年多偉岸的一個人……”徐客秋說。第一次見他時,自己要用力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站在他身前,覺得他好高好高,宛如神話中頂天立地的巨人。

  寧懷璟知道他說的是誰,前兩天他還伴著父親去忠烈伯府探望過:“我知道,我家老頭也這麼說過。”

  “我還是恨他。”徐客秋又說。

  寧懷璟點點頭。

  “我今天去看他,他還是不理我。”

  寧懷璟說:“那是他睡著了。”

  “我一直看著他,心想,要是他醒過來,會不會認得我。”

  “後來……他醒了麼?”

  “我不知道。”

  “你逃了?”

  “是啊,我逃了。”

  昏暗得依稀只能辨別出家具輪廓的屋子裡,寧懷璟緊緊抱著徐客秋:“你個沒出息的。”

  徐客秋的臉一直貼在他的胸口:“是啊,我沒出息。”

  “可是,我喜歡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直到……”

  “直到……”

  “直到我們再不能在一起的那天。”

  “直到我們再不能在一起。”

  樓下的歌姬已然又換了曲目,悠悠地唱一首《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

  第十五章

  第一個離開的人是江晚樵。

  “我爹年紀大了,家裡的生意要我接手。過完年,我就要跟著商隊去西域一趟,算作試煉。”他說得很隨意,也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說罷又低頭看他的《南華經》。

  於是四人一同在春風得意樓對面的酒仙居里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場,從午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說了很多話,小時候的糗事,從前一起捉弄的人,曾經在某處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很多原本以為忘記的人和事滔滔不,絕地從嘴裡湧出來,說不出話的時候就喝酒,一壇又一壇,空罈子歪歪扭扭滾了一地。

  江晚樵始終都很平靜,或輕笑或點頭,附和著寧懷璟的說辭。他好像對於離開的事沒什麼抱怨,就仿佛是一早就決定好的事,如今不過是按照步調繼續進行下去而已。

  寧懷璟覺得自己喝多了,眼眶有些發熱。徐客秋在桌下伸過手來握住他的,寧懷璟用力地回握住。

  崔銘旭不知不覺走神了,自他看到樓下有某個穿一身藍衣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路過開始。小齊大人近來一直都很忙。

  酒桌上突然變得寂靜,相顧無言,江晚樵笑了笑,慢慢打開了話匣子:“由我繼承家業是必然的事,也就在這一兩年裡了。去西域很好,至少可以在外面走走,沒有家裡的約束,也脫了諸多束縛。這麼一來,我反倒可以把受人管束的時間再往後推一陣,是好事。”

  “明年春季的殿試,銘旭定然是能中的。若是被外派出京,便也離了他大哥的掌控,可以自在許多。客秋也是一樣,脫離徐家帶著你娘一起去上任,日子或許會清苦些,但是總比繼續留在忠烈伯府好。”

  “只有你,寧懷璟。”他的笑容忽然變得惡意,幸災樂禍的心態溢於言表,“你大概一輩子都要被關在侯府里了,生在侯府,長在侯府,一生都在侯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做個富貴閒人。京城雖大,於你不過是金子做的牢籠。這樣想想,我總覺得快意許多。”

  這大概是江家大少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寧懷璟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悚然,定定地握著酒杯愣住了。等到明白他的意思,胸中不禁怒意頓起:“江晚樵,你……”

  江晚樵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微微一笑,說出了同醉酒的少將軍一樣的話:“我們這種人,人人都會有不能再肆意喝酒,不能再縱情玩樂,不能再隨意愛人的那一天。所以,該喝的酒要趕緊喝,該玩的東西要趕緊玩,該愛的人要趕緊愛。”

  寧懷璟往他胸口送了一拳,他硬挺挺地接住,低下頭,舉起杯,又是那個讓人猜不透的江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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