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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嵐問我:“究竟,是我不把他當成父皇,還是他不把我當成皇子的?”

  這一點,我無法反駁半句,他見我啞口無言,又笑了笑,“你以為我回來,是因為我反悔了,重新戀眷皇位了麼?你可知,那幾年綺蘿隨我在外受了太多的苦,我縱滿腹經綸,到了民間卻是四處碰壁,雖不至三餐不繼,卻總難免為生計而奔波……但即便如此,我也從沒想過回到原來的位置……”

  “那……是為何……”

  “直到綺蘿生了重病。”景嵐深吸一口氣道,“我變賣了所有的家當都無法替她醫治。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想到回去求父皇,就帶著綺蘿趕到了皇城前,讓朝中舊友替我去告之父皇我的來意,卻被拒之門外。我只能等,一直等到第三日,他才派人來給了我五百兩銀子打發我離開……可是那一夜,綺蘿……沒能熬過去……”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如果……如果他肯早一點來見我,哪怕早一點讓宮中的太醫替綺蘿治病,綺蘿就不會死!是他!是他害死綺蘿的!”

  桌上的燈晃了晃,我感覺到一絲涼意,景嵐道:“自那以後,我終於明白,這世上,若無權勢在手,你根本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最心愛的人都無法保住……”

  我的心微微一顫,他道:“你與我不同,你與宋郎生私奔時,尚有父皇為你們鋪路,有銀子,有貴人相助,能夠隨時買一間屋舍過安逸的日子……”

  我震驚地看著他,“你……你知道我們在哪兒?”

  “你動用了那麼多人脈,我焉能查探不出……”他自嘲道,“你一心想要過清淨的日子,我又何必去攪擾你……我以為,至少你不會阻止我……”

  我緊緊握住衣角,“大哥,當年你在我身上下的忘魂散並沒有要了我的命,足以見得你還是把我當成妹妹看待的,可你為何對景宴卻起了殺心……他畢竟——”

  “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現在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景嵐漫不經心地打斷我的話,“你以為我同你說這麼多,是想要博取你的同情?不,我只後悔當初尚存一絲猶疑,不論是對你還是景宴,到頭來,我終究還是輸給了那所謂的一念之仁!”他略略抬頭看了我一眼,“話已至此,你以為我還會將太后藏身之處告知於你麼?”

  我沉默了許久,“你處事素來謹慎,不輕信於他人,又怎麼可能會把太后放心交與外人看管?景宴重病期間,你甚少離宮,太后多半是被你軟禁在宮中的某一處,我就不信搜遍皇宮什麼線索也探不出。”我緩緩起身,看著他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我來不過是想求一個答案,原本就不是來探聽太后下落的。”

  見我欲離,他往前踏出一步,“若太后平安歸來,你以為她會容你平安活在這世上?”

  他拖動著腿間的鎖鏈,雙手搭在木欄之上,眼中冷冷地,“父皇走了,景宴走了,連你的公主尊寵也不復存在了……你心中清楚得很,到了今日這番地步,你若不能自私一次,便是與他此生無望了……”

  我沒料到他會突然和我說起這個,心中驀然一空,“你……”

  他墨色的瞳仁映著跳躍的燭火,“我是輸了,可我並非輸給了景宴,也不是輸給了父皇,更不是輸給了宋郎生。我是輸給了上蒼,是上蒼給了我這樣一個從出生起就已註定好的命運。你也一樣……小妹。”

  他喚我小妹。

  我感到自己的雙肩在微微發抖。

  我想,這就是命運的可怕之處,如果大哥當真是父皇的親生皇子,也許今日每個人的結局都會是很好很好的。

  “早點歇息吧……”眼眶一片水霧繚繞,轉身離去之時,我聽到自己低沉的嗓音,“多謝你。大哥。”

  第二日,大理寺丞邀功似的來告訴我,太后果然是被藏於景福宮的地窖之下,雖已昏迷兩日,但太醫說並無性命之虞,只要好生歇養,不日便能康復。

  我笑了笑說:“那甚好,你又可以升官了。”

  他不好意思地撓頭道:“還多虧了你提醒……只是你卻不讓我告訴他們……”

  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分別。

  說了頂多是在我的死刑罪里加上一筆功勞改成無期徒刑,倒不如多把機會讓給頗有前途的年輕人,也算還了他那麼多頓美味佳肴之恩了。

  本來與這小兄弟還算投契,還打算在離開前好好與他道聲別,沒想到當日夜裡,我就被一撥看上去來路不明的人不聲不響地給帶出了大理寺。

  一般情況下,能把一個死囚帶出天牢的不是劫獄的就是以權謀私的,考慮到劫獄是不可能會一點動靜都沒有,所以就在我糊裡糊塗被這班人送上馬車的時候,基本就能夠判斷出是誰的手筆了。

  當馬車緩緩停下,我掀開車簾一眼望見眼前的府邸時,倏然,有一種時過境遷之感。

  襄儀公主府。

  馬車上的人沒有繼續跟上來,我推開府門,掌心觸及一片薄灰,我想,如果柳伯還在,他一定不會忍受堂堂的公主府門不擦得光光亮亮。

  夜寒幽涼徹骨,我緩緩踱入府中,曾經此處花團錦簇,院中架滿薔薇和海棠花,如今獨獨一湖沁水,冷月隨波,一切驕傲與繁華皆湮沒沉寂。

  人生如此變幻無窮,我莫名想起那一年把他迷暈擄入宮中盛氣凌人地同他說:“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這駙馬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那時候,天高雲闊,花正濃,我們都還無知而無畏。

  階下青石子蔓成甬路,沿著遊廊一路通往內院,這條昔日與駙馬回屋必走的小道上,青藤蔓延,絲絲垂下,是後來府邸毀損後新種的。

  當時駙馬出征,我尚不知自己的身世,只想著好好栽種,讓他回家的時候能看到這一片勃勃生機。

  沒想到,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我走著走著,停下腳步,目光落在小道盡頭處的碧樹下。

  銀光清輝灑落,樹下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側影,此刻,卻也陌生到極致。

  宋郎生聽到了腳步聲,霍然回過身,不等我反應過來,身子驀得一緊,已被他用力地帶入懷中。

  溫暖的氣息依舊,懷抱依舊,依舊令人深陷,沉溺,萬劫不復。

  涼風裡夾雜著糙木氣息和他沙啞的嗓音:“我不該丟你一人在天牢里這麼久。”

  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忍了太久太久,幾乎快要止不住了,我說不出話來,他以為我還在惱他,想要替我拭淚,卻又定在半空,“阿棠,我在延福宮所言……並非是……”

  “我知道的,你若不與景嵐達此交易,他又如何能許你進宮,你不進宮,又如何能挽回局勢,你不順勢而為,此時,我又如何安然與你相見,”我截住了他的話,抬頭擦了擦眼淚,“你瞧,我這麼聰明,怎麼可能會為這種事誤解你。”

  “阿棠……我……”

  我問:“那一年,你在陳家村火場救我出來,我們回宮後一直很要好,可沒過多久你就疏遠我了,不論我如何質問,你都置若罔聞,你在父皇寢宮前跪了一夜,我想陪你,你又棄我而去,是不是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了?”

  宋郎生沉默須臾,“那時,皇……父皇見我不願配合潛於舊朝黨羽之中,一怒之下便將你我的身世告知於我……他告訴我,我真正的身份是大慶的皇子,根本不是前朝皇嗣……彼時我難以接受,他給了我第二個選擇,若我固執己見,他便要將你我的身世公之於眾,我……”

  所以,不論我如何懇求,如何誤會,他都不願做任何解釋。

  他承受了所有的一切,隱瞞了所有的一切,只是希望我能夠一直無憂無慮地做那個襄儀,父皇寵愛的女兒,萬民眼中高高在上的公主,永遠都不必知道這殘忍的真相。

  只是這世上又有幾件事當真能夠遂心如意?

  我問:“那金殿下的聖旨,你也是早就知情的麼?”

  他輕輕點了點頭,“他始終對景宴的病況放不下心,若有個什麼萬一,他盼我能夠力挽狂瀾……”

  我抬頭看他,“這些話,何以你從未與我提過半句?”

  他頓了頓,“那時景宴的身體狀況比想像的要好,在整治軍情處理朝政上更是顧慮周全,我知道他能擔此重任,故才放下心來,選擇同你離開……”

  我喃喃打斷他的話:“那個時候,你只要同我說了,我決計不會任性到要你帶我逃離軍營……你知道我的,我從來就不是罔顧大局的人……”

  宋郎生靜靜望著我,他的眼,即使在這樣的黑夜中依然清澈,“你一直都在委屈你自己……阿棠,我只願見你率性而活,不為任何事所牽絆……”

  我心頭為之一顫。

  不為任何事所牽絆,這是多麼美好的願望。

  可是凡間處處是苦難,又有誰能真正肆意而活?我不知真相之時,尚且能夠在民間隨心所欲,然而那時的宋郎生,便真能卸下所有,問心無愧地采jú東籬麼?

  若當真如此,他又怎麼可能輕易地脫離廣陵的大牢,趕回京城來呢?

  我沒有說話,宋郎生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周圍靜得很,我稍稍望了一圈,問:“你深更半夜地把我從天牢接出來,只怕現下牢中已有另一個‘蕭其棠’代我受過了吧?”

  他稍稍一怔,點了點頭道:“我實不願你再繼續深陷大牢,眼下,也只能先如此了,但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想辦法赦你無罪。”

  我搖了搖頭道:“我手握權柄的那幾年,那些父皇無法名正言順要保的人或是想殺的人,哪個不是經我的手去暗中命人捏造證據,方才達到目的的?哪怕是在當時,朝中的彈劾奏疏就從未間斷過,只是朝中幾位元老多半也能猜出那些與父皇有密不可分之關係,又豈能當真攤開來明說?牆倒眾人推,且不提以往的舊恨,一朝天子一朝臣,都已經換到第三代了,你可見如今朝中的重臣權臣與父皇時期可有大的異動?這班氏族黨羽早已拴成一線,他們不讓景宴動搖他們,自然也不會甘心讓你去撼動。所謂敲山震虎,這一次,他們表面上如此對付我,實則也是在試探你。倘若你當真罔顧他們的黨羽結盟之力,堅持要替我正名,那麼下一步,你完全可以動搖他們的根基——他們會容許這樣一個你做他們的帝王麼?你的身世尚有空隙可鑽,在朝中並無半點人脈,至少在你完全掌握到兵權以前,你絕不能再為我冒此風險了,否則,我,你救不了,連你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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