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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權勢越大,憂患越多。
即便他豁出所有幫了太子,他也未必能夠守住如今的權勢。
聯姻,是最直接也是最穩妥的手段。
趙庚年的身影在光影襯托下顯得頗為蕭索,他伸手捂上額頭,啞著嗓子道:“天底下豈有不疼惜自己子女之父母……”
此一言後,他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直到我離開趙府,我都不確定趙庚年究竟有沒有把我所說的放在心上。
我逼的他不得不公然站在太子這方,已是強人所難了,若還要他放棄聯姻,想想是有點不大可能。
哎,也唯有期盼嫣然的眼淚能激的他父愛泛濫了,否則待到那時,還得另想法子幫趙嫣然逃婚。
我頭疼的揉了揉額穴。
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性讓嫣然移情到太子弟弟身上。
我在腦海里對比了一下聶然的臉與景宴的臉後,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天色已暗,一個愣神間馬車穿過宮門,兩旁宮燈一晃而過,素月清輝灑落紅牆高瓦。
再過幾日便是祭天大典,對許多人來說,成敗皆在此一舉。
宋郎生說他有贏的把握,我相信他。
我想,待除掉風離,解除眼下危機後,也是時候與宋郎生離開皇城,徹底放手了。
將趙首輔徹底拉入我方陣營,這應當是我能為太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有趙庚年在,哪怕聶光起兵謀反,太子也有足夠能力應對。
長樂殿的積雪布滿院落,我踏上去發出咯吱聲,引得裡頭的人聽見動靜,匆匆迎了出來。
“公主,太子殿下方臨,正在廳內等公主回來。”
我這才想起臨走前邀太子來我殿內共進晚膳,遂吩咐傳膳,然後徑直邁步上階,進入廳中。
景宴坐在烏木椅子上,一見我進來,便走上前來,也不顧我一身外頭帶來的僕僕寒氣,拉著我的手道:“皇姐,你可回來了,去了這麼久景宴擔心得很,趙首輔可有難為你?”
感受到他手心的熱度,我怔了一怔,下意識的望了一眼木椅旁的高案,案上空空如也,景宴順著我的目光掃去,“怎麼了?”
“我只是在想,這長樂殿的侍女怎麼這麼不懂規矩,你來了也沒人上來奉茶,來人——”
景宴笑了笑,“她們自然是上過茶的,只不過景宴尋思著這天寒地凍的喝茶倒不如喝酒來的暢快,便命御膳房選了一壇好酒煮來吃……”
這時,宮女近上前來表示晚膳與煮酒都已備好,請我們移至偏廳。
“說的正是,”我抿唇一笑,“整巧早上翻箱之時尋出了套父皇賜給我的青銅杯,那可是件極妙的古物,今夜雅興正濃,好酒配好器,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當一盤盤色味皆全的美食一股腦攤在飯桌前,我頓覺飢腸轆轆,景宴亦是食指大動,笑嘻嘻道:“還是皇姐疼我,備的都是我愛吃的。”
我夾起牛肉津津有味的嚼起來,“反正皇姐無肉不歡,有肉吃心情就會很好。”
景宴一邊動筷,一邊問道:“皇姐還未說今日去趙府,究竟如何了?”
我神秘的一笑,“你猜?”
“皇姐……”
“趙嫣然妥協了。”我舉杯輕嘬了一口梅酒,“趙首輔嘛……倒也不是特別情願的樣子,礙於這婚事是太子提出的,他也不好駁回,不過太子不必過憂,只要嫣然願嫁,這婚事便成功大半。”
景宴聞言一喜,“皇姐說的可是真的?”
“皇姐幾時誆過你?”
景宴將美酒一口飲盡,“弟弟在此謝過皇姐了。”
酒過三巡,夜色愈濃。
景宴不勝酒力,已呈微醺之態,道要早些回去歇息。
我起身相送,忽又想起一事,讓他且等片刻,轉回寢房執起桌案上的那柄青銅劍,回過頭遞給他,景宴略略回神,詫道:“這劍……”
我笑道:“這是皇姐贈予你的秋水劍,預祝你祭天順利,早登大統。”
他眸光微微一閃,點頭致謝道:“盛情難卻,弟弟這就卻之不恭了。”
景宴方走出幾步,我腳下一軟,險些就要站立不穩。
身邊侍奉的宮女見狀一驚,“公……”
“噓——”我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倒還算機靈,連忙捂住嘴唇,將我扶住。
我覺得自己好似被澆了一桶冷水,渾身上下都被凍住,心中亂成一片。
從我一進到長樂殿時,一切都變得那麼詭異。
景宴自幼體弱多病,連秋涼之季都會捧著個暖手爐,可這樣寒冷的冬日,廳中熏爐未開,他也未隨攜他常持的暖手爐,握住我的手卻是熱的。
撇開這一點不提,素來三杯就倒的太子居然主動邀我飲酒,半壇醇酒飲入腹中,他居然能面不改色;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當我提及自己無肉不歡之時,他未見疑慮——宮中誰人不知,幼只愛吃魚,不喜吃肉。
而那柄大皇兄的劍,乃景宴自幼就十分嚮往的凌霄之劍,意為龍騰九霄,我喚它為秋水,他不僅沒察覺出半分不妥,那眼神更如初見此劍一般。
我恐懼的一時難以呼吸。
怎麼可能?
怎麼可以!
這個太子殿下,是假的。
第五十二章
我陷入了極大的恐慌之中。
真正的太子因常年淺眠,就寢時總會命人在熏籠中點燃蒼朮和艾葉等糙藥,久而久之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藥香;我記得傍晚離開皇宮之前所見到的景宴身上就有這種熟悉的味道。
可方才的這個太子近到我身旁,我卻連一絲氣味都聞不出來。
哪怕再荒謬,再不敢相信,太子被人掉包之事還是發生在眼前了。
前後不到兩個時辰。
這個假扮太子之人不論談吐,言行都足以假亂真,為了不讓我起疑,他專程赴約,說明今日黃昏他聽到了我在東宮與景宴的對話;看來,是有人早有預謀的在景宴身邊觀察了一段時日,尋隙替換之。
那麼這個人,極有可能是東宮侍奉太子的太監之一。
只不過,此人尚且露出了幾處破綻,在太子身邊所呆的時間應該不長。
這般想來,寸步不離景宴的成公公今日怎麼不見人影?難道說,幕後主使擔憂成公公會識破,所以已經暗中將他除掉了?
我心跳如雷,明知越是此等時節越不可亂了手腳,偏生我的手腳不聽使喚的亂顫,顫的一旁的宮女都看得心慌,楚楚可憐的美目逼出的淚花,“公、公主,您可別嚇唬奴婢啊,今夜這天是冷了些,可也不至抖成篩子吧,奴婢這就去加些炭火……”
“……”
我瞥了一眼屋外時不時偷往裡瞄的宮女們,料到這當中應該混入監視我的,若火急火燎的去搬救兵,必有人聞風而阻撓。
要想拆穿一個假太子不難,難的是真太子勢必在他們手中,稍有差池,景宴可就性命堪憂了。
卻不知這假太子是何人派來的?此舉的目的是什麼?真正的太子人又在何處?
我深知當務之急是要將這消息告之宋郎生與趙庚年,過兩日就是祭天大典,已經沒有時間從長計議,遲一步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念及於此我披上貂裘外袍,宮女們皆疑道:“殿下,這夜都深了,雪還未停呢,您要出去怎不備好轎輾?”
“不必了,太子殿下匆匆而回拉下了要物,本宮去趟東宮就回。”我淡淡道:“你們不必跟著了。”
我自然沒有欺騙她們。
與其鬼鬼祟祟喬裝溜走,倒不如堂而皇之地去東宮,襄儀公主要去東宮找太子如此平常之事誰人會疑?不疑則不必通風報信。
東宮離長樂殿不過是百步之遙,我人一出現在東宮門外,守宮的禁軍便認了出來,齊齊抱拳行禮道:“屬下參見公主。”
我略略轉眸,冷然問:“怎麼今夜人都在外邊守著?”
其中一名禁軍領頭答道:“稟公主,太子殿下一回便說要歇息,令所有人都在外院巡邏,不得打擾。”
我點了點頭,“太子方才在長樂殿同本宮用膳,遺下要物,故本宮親自送來,既然太子要休息,你們也不必再去麻煩通傳了,本宮直接進去便是。”
兩位禁軍領頭互相交換了眼神,反正我不經通傳直接去找太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不敢阻撓,忙給我讓我一條道來:“公主請。”
從東宮殿外入內院,一路暢通無阻,離太子寢宮愈近,所見的太監與宮女就越少,我估摸著多半是假太子心中有鬼,遂才屏退眾人。
待穿廊而過,遠遠便望見屋內亮著燈,有兩個人的剪影映在雕窗之上,一個看去應該是那假太子,另一個則著太監服飾。奇就奇在那太監坐著,太子反倒站著,他微微頷首,不時在同那太監說著話,需得近到窗沿石牆下才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麼。
我四處張望了一圈,雖說周圍暫時沒什麼人,要是沿著長廊走,一拐彎很容易就會被屋中的人察覺;原本那窗沿外是對著一片花圃,踩著糙或倒還好,可這幾日落雪紛飛的,地面早已積了一層雪,靴子踩在上頭嘎吱作響,但凡屋中的人不聾,都聽得到腳步聲。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長靴,稍一思慮,便即繞轉到寢宮朝北的後側方,那面窗戶被幾棵蒼松所擋,即使有人從裡邊看也未必看得到人影。
我輕手輕腳的跨過木欄杆,將脫下絨毛長靴藏到長廊底下,繼而彎低了腰,極緩極緩的踩入雪地中。
雪水滲過襪子,冰寒刺骨,每邁出一步都要配合著陣陣風聲,不過短短的十步之遙,恍然耗了大半體力,到最後渾身僵得發戰,我心中暗暗嘀咕,也不知道日後會不會落下什麼病根諸如關節風濕之類的。
好容易靠到石牆,剛挪出兩步,就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公主當真沒發現什麼?”
腦中嗡的一聲鳴響——這個聲音,果然是風離!
“這幾日我在太子身邊伺候著,同公主所說也俱是按公子的吩咐做的……我看她的樣子,應該不像是察覺出不妥……”此人說起話來,儘管聲音與景宴極像,但卻低沉許多,聽他的意思他應當是混入東宮喬裝成太監,或者壓根就是新來的太監。
“她的樣子?”風離冷笑一聲,“公主最擅長的就是將計就計,在險境之中隨機應變,天大的事壓著她都能不動聲色,憑你就能瞧得出什麼倪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