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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丈距離,我只覺得自己的步子猶如千斤重,每邁出一步,都掙扎過一次。
但我終究還是什麼也沒有做。
我忽然有些好奇,若是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為,到之後又會是何樣一副光景。
說來,之後所發生的,本也都是電光閃石的事兒。
我能記得當我們退到府邸門前,便有幾道敏捷的身影自房梁乾淨利落地落在我們身旁,異口同聲道:“少主。”
身後的宋郎生低聲命令道:“帶上那位采蜜姑娘。”
旋即,自這條道路的右側急促的馬蹄伴著滾滾車輪聲疾馳而來,不待我反應過來,但覺身子一輕,就被宋郎生帶入那馬車車廂之內。
我被驚出一身冷汗,再一抬眼,只見一個年紀輕輕的男子已抱著采蜜竄入車廂之中,那男子放平采蜜後同我身旁的宋郎生點了點頭,便即撩開車簾坐在另一個轅位上,幫那馭馬之人一齊策馬揚鞭。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直待宋郎生遲緩鬆開鉗制我的手,我才感受到渾身被勒得生疼的痛覺,恢復了些許思考的能力。
這個車廂,有些不對勁。
不,與其說是不對勁,倒不若說這車廂太過眼熟,座位布置,絲絨材質,根本與平日裡公主府的車駕並無不同。
這分明……就是我的馬車?
馬車疾馳而奔,上下顛簸震得我搖搖晃晃,我勉強貼住車壁,撩開身側窗簾往後瞧,此刻尚未有馬駒追來,多半是賀平昭的軍隊為求埋伏時的出其不意,並未驚動騎兵,再加之夜幕初臨,道路行人見是公主府的車駕自然紛紛退避,故而這逃逸倒進行的十分順利。
我留心到緊同騎的幾匹馬上之人,他們身上穿著皆是公主府的侍衛服,那些人的模樣我從未見過,顯然不會是府里真正的侍衛,他們從天而降救出宋郎生,又喚他少主,莫非皆是前朝叛賊餘黨?
我這般想著的時候,宋郎生突然開口道:“修竹,進來。”
方才抱采蜜入內的那個年輕秀氣的男子再度掀起簾幕,這回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穿的也是公主府的侍衛服,“少主?”
宋郎生左右望了望車廂,那神情看去仿佛坐上這輛車本也是在他意料之外,他直截了當問:“誰派你們來救我的?”
那叫修竹的男子答道:“是風公子。”
風公子?
風離?
宋郎生微微一蹙眉,修竹繼續解釋道:“風公子說少主近日回府,這蠻……”他稍稍一頓,不悅的瞥了我一眼,“……公主必會設下埋伏誅殺少主,我與茂林幾人事先易作公主府侍衛,只待伺機助少主逃出重圍。”
我心中掀起一陣寒風。
今日所發生這麼一連串事情,本就有太多不可預料的因素,宋郎生未能料到寢宮會爆炸,我未能料到宋郎生會出現,賀平昭未能料到采蜜會捨身擋刀,太子更未能預料宋郎生能挾持我逃走,這事態發生起瞬息萬變,而風離竟能算無遺策的做了這麼多安排與布置,這老謀深算……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只不過,他為何要救宋郎生,倒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郎生沒有立即作出回應,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修竹見他這般,只當是他有所顧慮,又道:“此乃府邸的車駕,如今公主亦坐在車中,我們只需脅迫公主出聲示意,自然能順利出城。”
這話我聽著頗有些不是滋味,不由反唇相譏道:“脅迫本公主?如何脅迫?反正本公主跟著你們橫豎也是一死,倒不如在城門出聲大呼救命,說不準還能有一線生機。”
“你——”修竹聞言一跳,登時把手按在腰間的劍鞘之上,“你當我們少主與你一般鐵石心腸,你無情,我們少主……”
“修竹。”宋郎生淡淡截住他的話頭,“出去吧。”
修竹不甘心瞪了我一眼,咬了咬牙,還是聽了宋郎生的話,扭頭爬出了簾帳之外。
一時間,車廂之內又只余我們三人。
其實,方才說話的時候,我始終未敢直視宋郎生,雖然我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麼,可此刻他就這樣與我並排坐著,馬車搖晃的厲害,寬寬的衣袖覆在我的手背上來回摩擦,不看他,似乎更是一種煎熬。
也僅僅僵持了那麼片刻,我還是沒能忍受住,在轉頭望向他的時候,發覺他恰恰也在看我,那秀雅的面容中交織著千萬種情緒,漆黑的眼眸中仿佛就要溢出什麼,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剛想張口,他便放開了我,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就去看采蜜的狀況。
我順著他的動作望去,這才看清采蜜受傷的位置乃是後肩之上,刀口甚深,皮肉掀開露出骨頭,鮮血淋漓可見一斑,不過,儘管那傷口看去可怖,人也失去了意識,卻並非是致命的位置,一時半會兒,只怕也死不了。
宋郎生自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玉瓶,那玉瓶我一眼便認出,裡頭所乘乃宮中進貢上好的療傷珍品,是曾經我送給他許許多多的東西之一,他專心的將藥粉悉數撒在采蜜的傷口之上,不出須臾就止住了流血。
眼見此刻生死未卜之際,他滿心滿意掛念的都是這個“小妹妹”,我的心臟宛若被酸楚的針尖刺著,難過的就快要死掉了,這種難過簡直比在得知他想害我時更甚。
然而這時,宋郎生忽然說話了,“你已恢復了所有記憶……”
我呆了呆,起先尚沒能反應過來他說話的對象是我,直待他坐回到我身旁,低著頭,手中把玩著玉瓶,道:“兩年來,我心中尚有一問想要問你……”
他一字一頓道:“既然你心中一直有另外一個人,為何當年還要我強行做這個駙馬?”
我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的垂著長長的睫毛,平平地道:“兩年前那夜於山巔之上,你對聶世子的一番告白,我聽到了。”他勾了勾嘴角,眼中卻毫無笑意,“你說你早已心繫於他,與他重逢時就想過只要活下來,便是拋卻公主的身份,也要同他在一起……”
我徹底愣住。
這才記起那一夜我誤將煦方當成他來一訴衷腸,原來他當真聽了去,並信以為真了?
這可真是天底下最為荒謬的事!
宋郎生的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玉瓶,“你失蹤的那一年裡,我未曾離府,原本便想要問你這個問題,不想再見你時你早已記憶盡失,連我是誰也認不得了……”
我的腦中一片混沌,宋郎生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得一清二楚,可串成這麼一句話我竟費了好大的勁才懂,他見我瞪大眼半天沒回答,遂道:“也罷,事已至此,是我多此一舉了。”
我根本分不清他這番話是不是另一番虛情假意,還是他為了誘我帶他們順利出城門的緩和之計,恰是這時,修竹的聲音自車廂外傳來,“少主,再穿過一條路,就要到城門口了。”
宋郎生嗯了一聲,神情看上去並未有太大的變化,他並未再用武力控制我,而是閒閒靠著椅背,仿佛全然沒把自己當成一名逃犯,我沒忍住,只問道:“你不怕我就此跳出馬車告發你麼?”
他波瀾不驚,“請便。”
馬車的車速漸漸緩了下來,過了卯時,城門已閉,守城衛見有車駕停至門前,自然會上前盤問。我不由直起身子,或許城門口早已收到消息要堵住宋郎生,所以賀平昭才會那麼輕易放人?
我這廂心頭警鈴大作,守城衛那邊一見是公主府邸的車駕態度倒先恭謹起來,但聽修竹的有板有眼的說了句“襄儀公主與駙馬爺有要事出城還不速速放行”唬人的話,守門衛們甚至未多詢問,便依言開啟了城門。
一直到車駕順順噹噹的駛出城一段距離,我才乍然回過神,驚疑凝向宋郎生,“連守城軍都有你的人,宋郎生,你的手究竟伸的有多遠?”
宋郎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伸手取下系在腰間上的匕首,伸到我跟前,道:“公主,既已出城,就此別過,這匕首……”
我根本無心去管什麼匕首不匕首,直接打斷他的話,“方才你問我的問題,難道此刻,你不想知道答案了麼?”
宋郎生聽了我的話,手腕在半空中一凝,緩聲道:“不必了。”
這算什麼?
這算什麼!
他就想這麼離開麼?
什麼也不解釋,什麼解釋也不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你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可現在我看到的又是什麼?你若無謀反之心,又豈會同這些叛黨為伍,與風離為伍?”
他道:“你由始至終未曾信過我,我又有何好說的?”
縱然心中早就做好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話我還是忍不住感到難受,此時馬車不知行駛到什麼地方了,我正想反駁,忽然感到整個車廂都劇烈的震盪了一下,繼而是前方的馬兒一陣悽厲的鳴啼。
我心下一驚,正想探出是何來路,尚未坐穩,整個人就被一雙手所摁倒,但聽“突突”數聲,像是數箭齊發插入車板的聲音,再抬眼一望,幾隻箭竟同時穿過窗死死的釘在我方才所在的車壁之上!
宋郎生就著護在我上方的姿勢,回頭道:“茂林!修竹!”
車前的帘子驟然被掀開,修竹神情張惶道:“少主,後方有追兵正朝我們追來,並不顧忌車中有公主就直接用箭,這馬車其中一匹馬背中了箭,茂林就快駕馭不住了。”
車廂外傳來以劍擋箭的聲響,看樣子那幾個同騎的隨從也抵擋不了多久,宋郎生從車窗往外瞄了幾眼,又看了一眼采蜜,同修竹道:“待馬車駛到第二個拐角處時,我會帶公主跳車,你就帶著采蜜姑娘一起跳,前方的高坡樹木茂密,天色已暗,追兵難以察覺……”
宋郎生又朝那駕馬之人道:“茂林,待我同修竹跳下車後,你再往山崖方向駛出一段路引開追兵,等追兵追上前即斬斷馬繩棄車!”
茂林言簡意賅道:“是,少主。”
修竹點了點頭,當即對車廂外的幾人道:“少主有命,所有人繼續隨馬車同行!”
“是。”
猛烈的狂風灌入車廂內,修竹再度回過頭,抱起采蜜,宋郎生將匕首插在腰間,順勢握住了我的手腕,悶聲道:“不用怕。”
不用怕?
我惶惶然看著他,前一刻還在冷言冷語的訣別中,幾乎就要被他推拒到千里之外,為何生死關頭又要挺身保護我?比起我,難道他不是更應該去保護他的采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