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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要做一盞孔明燈替在天上的親人們祈福。
想那日煦方邀我共度乞巧節,我還拒絕的信誓旦旦。
我坐下身替小寧糊紙。
糊著糊著,不由笑了一聲。
……笑那造化弄人。
等死的時光總是過得比念書來得快。
夕陽染紅天際的時候,我們兩個總算完成了一盞燈。
小寧被我赤橙黃綠青藍紫配色的燈罩給折服了,說長那麼大從未見過這麼別致的天燈。
我得意洋洋的說此乃彩虹燈,夜間看彩虹豈非是人間一大美事?說著便讓她快快在上頭寫上心愿。
——再遲就來不及了。
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乾物燥,恰是放燈放火好時節。
山光忽西落,新月漸東上。
出了門,眼見四方天燈宛若星空,流光溢彩。
這之中,多為年輕姑娘為覓如意郎君所放。
村頭已燃氣熊熊烈焰,熱辣的氣息隨著東風撲面而來。
小寧捧著燈出來。
我心中長嘆,亦有將死姑娘為天上父母所放。
她將筆遞給我,明明呼吸困難卻笑的燦爛:“姐姐,你也在上面寫上你的心愿吧。”
心愿?
我搖了搖頭,“我沒有心愿。”
她歪著小腦袋,將筆硬塞入我的手中,“方才我看你做燈的時候,一直在想心事。”
我在想心事?
事到如今,我哪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我明明記得我沒有去想任何人啊。
哦,是了,煦方。
我在想煦方說的找天燈,不知他看到那盞天燈時,會不會發現是我放的呢?
我這般想著,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無意識的在燈罩上落了筆。
“宋、郎生?”小寧的聲音打斷我的千頭萬緒,“他是誰呀?”
宋郎生。
彩虹燈上這三個字清晰刻骨,刻骨銘心。
即使腦海努力的去想著另外一個人,可身體卻背叛了意志。
我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所有盡數掩去。
我還記得今年元宵時,宮裡宮外張燈結彩。
我與駙馬從宮宴出來的時候因積雪太厚只好徒步回府。
他在前,我在後,賞那萬千光輝。
他不知是心情莫名好還是怎麼的,走著走著就與我並排前行了。
遠方的天空放起了煙火。
他忽然道:“我曾在民間見過白日煙花,那景致毫不遜於夜晚。”
我扭頭看他,他的嘴角帶著笑,還當他想起了他昔日的情人,心中很是不快,就說:“有什麼了不起的,本公主還見過夜間彩虹呢。”
宋郎生嗤笑一聲,理都懶得理我。
我跺腳停下,“你笑什麼,你不信啊。”
宋郎生繼續往前走,我忙又跟了上去,道:“我是說真的,夜晚的彩虹可比白日的好看多了。”
宋郎生索性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寧點燃了燈油,我抬著頭望著天燈徐徐升空。
彩虹光芒耀眼。
若駙馬在此,我一定會對他說,看,我沒騙你,夜晚的彩虹比白日好看萬倍。
哪怕夜月消隱,哪怕烈焰灼人,哪怕彩虹燈已隨風遠去……
“姐姐!小心!”
小寧的聲音小到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轉頭的一瞬,瞳里所望見的,是熊熊火光燃燒的房梁朝我倒來。
我沒有躲開。
而是閉上眼睛。
想著一個人,瘋狂的想著那個人。
想著那個人的時候,天地頓時遙遠,萬事皆會消失,只剩下那麼一個人。
卻,倏然腰間一緊,身體一輕,耳聞馬蹄長嘯。
“公主……”
響起了那熟悉到烙在心尖上的聲音。
不敢睜眼。
不敢相信。
感受到被人緊緊的擁在懷裡,感受溫熱的體溫,感受到在馬背上此起彼伏,感受到這些都不是幻覺。
當馬兒到了村口柵欄時有官兵上前意圖攔阻時,抱著我的那人一字一句氣勢磅礴地道:“我乃大慶駙馬宋郎生!誰敢攔我!”
我轉過頭。
他的身後是千千萬萬的天燈,可當火光映上他的臉,似乎漫天的光芒,都被那般澄澈的瞳仁給揉碎了。
這樣的風情,這樣的秀雅無雙,天下絕無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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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想碰碰他的臉,看看一切會不會皆化為泡影。
卻看到了自己布滿紅瘡的手背。
在青姑家療傷的時候,她曾說:“此回瘟疫之傳染力,但凡與患者有所接觸,皆難倖免。”
我停住了伸向他的手。
他專注的策馬前行,光影照著他的臉明明滅滅。
這一路顛簸搖搖晃晃,並未發現我的異舉。
其實我很想問問他,你不是走了麼?為何會出現在此?
我顫抖的解下頭上的髮簪,長發迎風吹散。
可這些還重要麼?還有什麼比他能出現更為重要呢?
我將髮簪刺向他摟著我的那隻手,趁隙縱身往山路的斜坡躍去,心中再無畏懼。
然而我聽到了一聲高呼:“阿棠——”
身體並沒有往山下傾倒,我回頭看到那隻手,那隻不斷流著鮮血的手牢牢的握著我。
一剎那的失神,他亦從馬背上躍了下來,另外一隻手也環向我,把我狠狠的按在他的懷中,整個人背地而倒,一路在坑坑窪窪的地上摩擦,卻始終沒有放開過我。
直待停下來,停下許久許久。
他抱住我的手都沒有懈怠一分。
我轉頭,看到一路鮮血淋淋,看到他整個背,整個腿都讓血給浸濕了。
心底最強韌也是最柔軟的地方,被他給擊潰了。
眼淚根本控制不住,我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氣憤,幾乎是朝他怒吼:“宋郎生!你瘋了嗎?”
可當我抬頭的時候,看到的是那個鮮少動容的眼變的通紅不堪,比我更為憤怒更為失控地喊:“是!我是瘋了,我若沒瘋,豈會在你離宮的時候跑遍京城大街小巷?我若沒瘋,豈會足足四個月除了找你再無他事可做?我若沒瘋,豈會在得知你在衙門出現時整整三日不眠不休跑死了五匹馬來此尋你?!”
他在找我?
他一直都在找我?
太過震驚的話,令我幾乎忘了落淚,我喃喃的問:“你還來找我做什麼?你不是恨極了我,要要毒死我,要離開我嗎?”
“恨你?蕭其棠,你說說看,你要我怎樣不去恨你?”宋郎生的眼神頓時像是被什麼東西敲碎了,“因為你的父皇,我在京中安寧的家沒了,因為你的父皇,我的父母和心愛的女子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我本是為替爹娘洗脫冤屈步步為營進京為官,可你不斷出現在我的面前,不斷的讓我想起你是我仇家之女,你叫我怎樣不恨你?”
雖然是一直以來知道的事實,可當從他的口中說出時,卻宛如刀剜著我的心一般疼。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握著我的手不斷流血,不停顫抖,“我明明有千萬種方法可以拒絕你的脅迫,卻還是做了這個駙馬;明明可以利用這個身份做許多事,卻怕殃及到你什麼也不做;我原只想好好的等待時機查明真相再對你表明一切一走了之……”
“但真相是我爹確有謀逆,真相是你的父皇依律處之無可厚非,你又要我該如何是好?”他眸光如月,悲傷之色盡顯無疑,“正是你替我置辦生辰的時候,太子宣我入宮,他把我所有的過去都丟到我的面前,並給了我一顆不致命的忘魂散,命我半月內與你撇清干係不要禍及於你……”
“可我做不到。”宋郎生垂下眼帘,“即使,沒有比讓你失憶更順當的方法,我還是做不到。你可曾想過,依我的武功豈會聽不出你的腳步聲?我若要下毒,豈會讓你抓住馬腳?”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那……是為什麼?”
“因為……”他極緩地說,“若連你也忘了我,這世上也就沒有宋郎生了。”
他的話,他的眼,在這一瞬,像一隻無形的手揪住了我的心。
“蕭其棠,你總說你喜歡我,可你卻為了躲我逃到了千里之外,我即便再冷落你再無視你,可曾、可曾離開過你一步?”他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幾乎快要崩裂的邊緣,“我一直在找你,一直一直,一直到看到了那盞天燈,那盞夜間彩虹……”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崩裂了,我呆若木雞的望著他。
宋郎生那麼悶騷的人居然也可以一次說這麼多字的話,比他頭頂上的天燈還多,比我們成婚後他所有的話加在一起還多。
全是我一直一直不知道的事,一直一直不敢想像的話。
只可惜……
只可惜……我就要死了啊……
我努力的喘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眼淚不要落的那樣急,聲音不要那樣抖,“……駙馬,你再說下去,我真的要捨不得死了……”
像是要烙印一般灼熱,我看到他的充紅的眼一點一點的變得濕潤,逐漸化為水波,滴入的我眼,隨著我的淚一同滑落,“那就一起死。”
那就一起死。
五個字,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下一瞬,雙唇就被一個柔軟濕潤的東西重重堵住。
我的眼睛一下子睜到最大。
他……是在吻我麼?
他這個傻瓜,難道不知道被傳染了瘟疫就真的會死的啊。
眼淚的味道,霸道的侵占,翻攪的唇舌,絕望的意味,在這一刻掀起了一道又一道駭浪,朝我席捲而來,我想要推開他,我在盡力推開他,可是,我怎麼可能推得開他,我怎麼能夠推開他!
那日七月初七乞巧節,那日陳家村升起熊熊烈火,那日漫天天燈飄揚。
那是襄儀公主與她最愛的駙馬第一個吻,而且主動的人竟還不是她。
她以為她就算忘掉全世界,也不會忘記那個吻。
然而那個時候,她還是太過天真了。
她不知道,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另一個男子找到了那盞彩虹天燈,瘋了一般冒著大火滿村的去尋她;她不知道,那個男子在燒毀的廢墟中撿到了他送給她的竹簫,燒痕累累的追到村外,親眼目睹了她與她的夫婿相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