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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靜靜看著我:“你若是怕內疚,此刻會同我說這樣的話麼?”

  我不知如何應答。

  “你不是內疚,而在害怕。”他死死盯著我,“你害怕我若在你身邊,終有一日,會動搖你心裡那個人的位置。”

  那一刻我驀然惶恐,煦方的話像針尖一般莫名的戳中這段日子以來的困惑與不安。

  他漆黑的眸子漾起了漣漪,“你以為這些日子以來你欺騙的是我,其實……”

  我不喜歡他這樣和我說話,“別說了。”

  他繼續道:“你騙的,是你自己。”

  我不耐道:“你以為你是誰?你又知道我是誰麼?是,你是救過我的命,我很感激你,但若沒有我,你今時今日可以好端端的站在這兒麼?煦方,我們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吧。”言罷我轉身離去。

  卻讓他一把抓住。

  他沒說話,可我甩不開他的手,只得迴轉過身:“不錯,我是害怕。你對我越好,我就越怕你,你對我越好,就越顯得他越不好,他是救過我,可不像你這般拿命來救我,他是偶爾體貼,可不像你那般無微不至,他在我心中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好,一旦和你比起來,顯得那樣的弱那樣的小。你以為我是害怕自己喜歡上你麼?”我搖頭,“不是的,煦方,不是的。”

  “我是害怕自己會不再喜歡他。”說著說著眼淚不知不覺就落下來了,“煦方,我不能想像,不敢想像自己有一天會不喜歡他,我已經喜歡他到了這種地步,你要我如何是好?”

  手上的力度漸漸小了。

  煦方用一種近乎退卻的眼神望著我。

  我放開了他的手,用袖子吸乾眼淚,不再理會他徑直往回走,他一路安安靜靜的跟著我,什麼也沒有說。

  直到了屋門口,我想今夜的魚也是吃不成了,他卻忽然擋在我跟前,“我命在旦夕的那晚,是聽到了你一句話,才拼了命的想要睜開眼。”

  我極緩的抬頭。

  “你說,如果十三歲那年遇到的人是我,沒有遇到別人,只是我……”他問,“你會喜歡我麼?”

  我心中湧起一股悲涼的情緒,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無數次……

  我終究嘆了口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世上,沒有如果。”

  那日徹夜未眠,奇怪的是青姑也徹夜未回,清晨聞雞鳴而起,我留了封信函就拎著包袱離開了。

  煦方沒來送我,雖在意料之中,可後來每每想起,那日他若是來了,我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般可怖的後來了。

  去碼頭的途中無意間瞥見了青姑匆匆而行的身影,我見時辰尚早,想著這些時日她的照料以及腿傷的醫治,還是打聲招呼再離去較好。

  她穿梭在樹林中停下,我正欲追上,定睛一瞧,才發現她跟前站著一人,下一刻就見青姑單膝跪下身,恭敬道:“主子。”

  那人一身黑袍負手背立,略帶低沉而蒼老的聲音:“少主如何了?”

  我稍稍往樹後藏了藏,心下怔住,少主?什麼少主?

  只聽青姑道:“體內劇毒已解大半,身體亦在康復中。”

  毒?青姑說的莫不是煦方?

  那男子問:“他想起什麼了沒有?”

  青姑回道:“強行解毒後的記憶並未如期恢復,或再需要一段時日。”

  男子厲聲斥責:“盡你所能。”

  青姑稱是,又道:“主子為何不親自見他一面告知他事發真相……”

  那男子道:“他因失憶而性情大變,難保知道真相後會做出什麼,這段時日皇帝盯得緊迫,若非是忽然生病無暇顧及只怕我也難以抽身,現下且讓少主隱居在此,也好,你好好看顧著他,莫要再生出什麼事端。”

  “是。”

  因那人始終背立,我瞧不清他的模樣,只見青姑猶豫一番,那人頭也不回,冷然問:“還有什麼事?”

  青姑道:“少主數月前救了一名傷了腿的女子,似乎……對她心生情愫。”

  “女子?什麼來路?”

  青姑道:“屬下不知,但看她衣著舉止絕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

  故事發展到這裡通常偷聽說話的人會不小心踩斷什麼樹枝發出聲響被發現,我自然不會愚蠢至此,只可惜就在我全身心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時候,沒能及時發覺身後的來人。

  等聽到“你是誰,為何躲在樹後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回頭看了見一個綁著辮子的小姑娘懵懂抬頭看著我,我心下漏跳了一拍,這下一死死倆了。

  再轉頭的時候恰好對上了青姑的眼神,黑衣男子亦轉了過來,雖然蒙面看不出他的樣貌,可從他凌厲的眼神里,我準確無誤的看到了——殺意。

  想逃的時候青姑已經掠步飄到我的跟前,她看了我一眼,也不給我說話的機會,就把我弄暈了。

  天地間一片黑暗。

  我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用麻袋裹著拖著地面走。

  這般昏昏沉沉不知有多久,等能勉強睜開眼時,我發覺自己躺在一個木屋床板上里。

  木屋破舊不堪,不是青姑的木屋。

  可青姑卻坐在木屋中,似乎在等我醒來。

  我想要撐著身子起來,卻發現手腳均使不上氣力,渾身滾燙如火,每呼吸一下都似有阻滯般極為壓抑。

  青姑並沒有走過來,只是靜靜的看著我,我想要開口說話,竟發現自己連發出聲音都極是艱難。

  她沉默良久,道:“不用再白費氣力了,你已染了瘟疫,是我親自給你下的疫毒,兩日內,必死無疑。”

  我掀開自己的袖子,望著布滿紅瘡的手臂。

  青姑道:“原本我們也打算將你和那小丫頭一般直接殺了埋了,不想知縣竟已見過你,若你憑空消失只怕皇城下來的人第一個要搜的便是這兒,與其壞了主子的大計,倒不如讓你因染瘟疫病死在這兒……”

  她竟把那小姑娘給殺了?

  掌心沁出汗,我發出沙啞的詢問:“這是……陳家村?”

  “你果然聰明。”

  陳家村已被封死,我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逃得出去了。

  “公主,你已是將死之人。”青姑眉梢眼角都透著憐憫,“你我總算相識一場,還有什麼疑慮或是未了心愿不妨說說,也好過死不瞑目。”

  胸口猛然堵的發慌,我想喘息幾口卻不由的咳了起來。

  她道:“若不想太過痛苦的走,便不能動氣。”

  我緩了緩,無力的靠回枕上,“你走吧。”

  “你不問?”

  我木然:“問什麼?問你的主子夏陽侯究竟有什麼陰謀,還是你的少主世子為何失憶?”

  青姑震驚道:“你……”

  我看著天花板,“能一眼認出我,可我卻聽不出聲音的,必然不是京中常能朝見的官員,既稱煦方少主,那麼十之八九就是父子,煦方失憶一年,算一算時日,在嶺南地界的官員一年前丟了兒子的,只有一個人。”

  “夏陽侯聶光。”

  我虛弱的聲音,一字一句道:“而煦方,正是世子,聶然。”

  青姑幾乎是用驚怖的眼神看著我的。

  “夏陽侯雖是開國功臣,亦是前朝降將,”我對上她的眼神,“能讓我父皇監視卻不敢動之,無非一個理由。”

  “韜光養晦,等待時機,反。”

  房屋裡,陷入死寂。

  “襄儀公主,果然名不虛傳。”

  下一刻,她袖中的短刀朝我頸部飛快刺來。

  靜了一瞬,我望見了她滿是洶湧的眼。

  她本該毫不猶豫的殺了我的。

  為何會下不去手?

  然而她沒有給我答案就頭也不回的走了,走的無影無蹤。

  我內心稍稍替聶光惋惜一下,真是養了一個不盡忠職守的下屬。

  可當我好不容易挪到門邊想推出去看看屋外光景時,才發現自己錯了。

  門給鎖的嚴嚴實實,只留有一口即使拆了框都爬不出去的木窗。

  轟隆隆。

  像是嫌我不夠慘似的,緊跟著雷聲,暴雨傾盆而下。

  我將頭探出窗外,整個像廢墟的村莊除了倒在地上的死屍,連活人也不見一個。

  天地間一片昏暗陰森,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滂沱大雨順著屋頂的裂fèng滲了進來,豆大的雨點打濕我的頭髮,徹骨的寒風吹著早已滾燙的我的身體。

  我呆呆的看著cháo濕的順著衣料擴散,沿著衣角滴落,一手撐著桌子,踉蹌了幾步,整個人都往榻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的再也使不上一分氣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意識到死亡,意識到即使自己的無能為力,更意識到比死亡更為可怕的事是等死。

  我想了又想,從離家出走想到離開煦方,很努力的想想個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把自己折騰死的再去死。

  誰想,老天爺連這一點權利也不肯給我,我醒了又昏,昏了又會醒,到最後除了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的流逝,便再也無法思考了。

  這樣一日一夜後,待到第二日天亮,艷陽透過窗戶把我濕透的衣服全部曬乾後,我發現自己又恢復了一點氣力。

  可那並非因為我的身體戰勝了病魔,當我掀開衣服看到自己布滿紅疹的軀體時,當每一寸肌膚猶如千萬蟲蟻肆虐翻攪時,我想我是真的圓滿了,這一生總算把迴光返照也給體驗一回了。

  因此,當我發現那扇被封死的門讓昨晚的暴風雨給吹開的時候,心中沒有一絲逃生的欣喜。

  我甚至蜷在牆角連動都不願動。

  出門就是橫屍街頭,那樣死相真是太難看了。

  最終還是門外的一片騷亂把我引出去的。

  朝廷已下了最後通牒,日落焚村。

  於是整個村莊還剩口氣的村民都瘋了一般想要突破官兵往外沖,可結局也不過是提早做了刀下亡魂罷了。

  我靠在門框上發著呆琢磨著與其被燒死不如自己好好想一個速戰速決的法子自我了斷,對面的小木屋走出來一個十歲大女孩子,手裡攥著幾條竹篦,紅疹已然蔓上臉頰。

  她的神情比我還淡定:“姐姐,你還沒死吧?”

  破舊的房內擺滿了各色的棉紙。

  她說她叫小寧。

  她的爹娘已然死在那場地震中,而一直照顧她的奶奶亦在不久前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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