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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郎生顯然也已怒極,奈何我是公主他打不得說不得,左右只有怒氣沖沖的振袍走人。
我委屈的回到寢內趴在床上悶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咿呀一聲他推門入內。
他一手拿著一個枕頭,另一手拎著被褥板著臉走到我面前,騰出手指一指:“我,睡慣外頭!”
我:“……”
說完他也不等我吱聲,掄起我的枕頭狠狠的往牆內頭丟,把自己枕頭往外側一放,脫了鞋襪,坐下來,用身子硬把我往裡推了推。
我:“……”
完了將自己的被褥連頭一併蒙上。
我:“……”
須臾,他把頭伸出來,道了句“燈你來熄”,又再度把腦袋縮回被褥中。
我:“……”
於是乎,宋郎生與襄儀公主成親三個月有餘,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睡慣外頭。
本公主那此起彼伏的心情何以總是難以言喻。
那日後除了夜裡入寢時同床異枕,他與平日裡並沒有什麼兩樣。
自然,本公主也不再默默無止境的付出了。
哪怕是早朝同擠一輛馬車,算好時辰回府時與他偶遇這麼丟人的事我也做的面不改色。
用膳時我樂此不疲的說著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哪怕他一句不回一聲不吭,哪怕他一出房門我眼淚便不爭氣的落下,第二日我照樣能笑嘻嘻的說著各種新鮮話兒。
究竟撐了多久他才有所反應呢?
我也算不上來了。
只記得某天我沒話找話的說了一句極冷的笑話,那笑話無聊到連笑點巨低的太子弟弟聽了眉毛都不曾挑過,而就在我說完後自己都覺得冷汗涔涔,宋郎生忽然“噗嗤”一聲,彼時他正咽下一口飯差些被噎住,忙端起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我瞠目結舌地道:“駙馬你是在笑?”
宋郎生滿面通紅,半天方擠出一句:“與公主無關,只是這笑話好笑罷了。”
我:“……”
我內心呼嘯,早該想到駙馬笑點詭異,之前怎麼就做了那麼多無用功呢。
於是乎,搜集完全不好笑的冷門笑話成了本公主極為熱衷的愛好,也成為茶餘飯後時常令宋駙馬笑逐顏開的好方法,更在不知不覺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至少後來我說話他會回應我一些諸如“嗯,哦,好,不,呵……”這樣的單字了。
還有,我若強拉著他陪我躺在糙坪上看星星看月亮,他也不會過於強烈的拒絕了。
有一回他忽然主動問我:“殿下不傷心麼?”
我詫異看著他。
他的眼神看著天上的星星:“我如此這般,殿下不難過,不傷心麼?”
我擺正腦袋,鼻頭有些酸:“難過,傷心。”
他偏過頭來看我,我舉了舉拉著他的手,我笑了笑,感覺到眼角有什麼濕潤的往下滑,“但……至少抓住了你不是麼。”
那一夜,宋郎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只是晚上睡的正酣,隱約感覺到有人替我蓋好被褥,我以為是夢,閉著眼唯恐清醒。第二日醒來,我腳邊頸旁的被子都往內里塞了塞,包的嚴嚴實實,防漏風受涼。
從昔日種種看,與宋郎生的緣分發展總有一種共同特性。
但凡有些好的開端,接踵而至的打擊必會將那一絲美好擊潰。
我壽辰的那日,我誘他上了船出了海又看了煙火。(→21章)
他和我說了許多話,話中仿佛透著些許感激些許情意。
我當時是歡樂極了。
回了府在廚房裡忙活了大半天,親手烹製了一桌好菜與他共享。
坐下後方想起煮好的美酒還未端出,讓他先動筷,自己一蹦一跳的跑出門去。剛奔出兩步,又委實好奇他嘗到我精心準備的美食會是個什麼表情,便躡手躡腳的回過頭,就著門fèng偷偷往裡瞧。
我見到他從囊中掏出一枚黑色的藥丸正打算往我的湯碗裡放。
我渾身猶若墜入冰窖般不懂動彈。
偏巧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門應聲而張,宋郎生持藥的手頓在空中,轉頭,四目相對。
卻見他忙收回手,站起身,卻因起的太急連著整張飯桌一併撞翻,我木然望著遍地狼藉,腦中浮現的是從切蘿蔔開始,時不時割破手被油濺疼的自己,還有為了菜餚的味道每日纏著御廚教我的自己,以及每夜看著宋郎生背影入睡前幻想他嘗到我做的菜夸一句的自己。
我問,“是毒藥麼?”
宋郎生的神色在我眼裡已有些模糊,我捏緊雙拳,努力站穩,重複問道:“是毒藥麼?”
宋郎生久久未答,半晌,輕輕道了句:“是,不過……”
“結束吧,我們。”
我如是說。
我拾起落在地上的藥丸,攤擺在手心,問道:“你我夜夜同床,殺我何難?”
他眸深如海,“此乃忘魂。中散人會忘卻前塵往事,需得兩年方能恢復如初。”
我心中隱約猜到了什麼:“為何?”
我抬眼看他眉目如畫,眼若星辰,聽他道:“公主聰慧,唯有公主忘卻,我才有機會脫身。”
我聞言長長吸了口氣,心涌千萬頭緒無處可泄,“脫身?”
宋郎生定定的看著我,“我想離開公主。”
昔日種種如山一般襲上心頭,至極之痛,然我罵不了他打不了他甚至連一句狠話也不懂說,千頭萬緒,從我眼角落下,滴落在漆黑的藥丸之上,我自嘲般勾了勾嘴角,“既是如此,那便如你所願。”抬手便要將藥丸納入口中。
不料下一刻手腕卻吃痛讓他握緊,宋郎生不知何時期近我跟前,一把奪下忘魂散,臉色難看到極處。
我想我應是幻覺,宋郎生的嗓音竟有壓抑的顫意:“襄儀公主敢愛敢恨,何曾是此等自暴自棄的模樣?你恨我,更應……”
我打斷他:“我喜歡你。”
“喜歡到只要看到你就可以歡欣許久,喜歡到你對我說話我能一遍遍回味,喜歡到可以拋掉公主的架子和尊嚴,喜歡到為你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飴,喜歡到只要想到你是我的駙馬,便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之人……”
“可這般喜歡……好像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屋內暗淡的燭火晃了晃,晃著他的眼滿是情深意切的苦楚,某一瞬間我仿佛又要被迷惑住了,便用手掌覆住自己的眼睛,不再看他,轉過身:“你且寬心,有沒有那藥,我都不會再糾纏你了。”
屋外白雪漸融,不知怎地,我忽然很想念那年隨同大哥哥一同落下的紅楓,那紅的耀眼張揚,遠比這素白靜雅鮮亮的多。
我說:“宋郎生,從今往後,再也不見。”
“保重。”
第三十章
將暮時分,江流水波如鏡。
抬眼入目間,一番天地都被這淡淡的暮色所籠罩。
我躺在輕舟之上,不控槳任憑江風飄流,聽漁歌晚唱。
我不曉得宋郎生離開公主府能去哪兒,亦不知曉他此刻在何處做些什麼。
當日,我想著他走後我自個兒留在府里對著空蕩的屋子,再療個三年五載的心傷。那可真是暗無天日的將來。
回屋後思慮了一夜,留父皇一封信,說是要增廣見識,天蒙蒙亮便溜出城門,騎著快馬一路向南。
好在,這一程見盡綠影青崖,鮮花如錦,遇到不少的人與事,初時沉鬱逐漸讓遼闊的天地散了去,回首往事,不時有種過眼雲煙,心胸豁達通明的……錯覺。
好吧。其實清晨我還在感慨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妙意,轉頭又在江邊與一對小夫妻為搶一隻稀罕的魚而爭個半天。
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自然是退他人之步,闊自己天空。
奈何那對小夫妻是本地村民,更主要的是一身男子裝束讓我失去了女性優先權,於是那隻魚還是讓別人給搶著了。
那漁夫略表歉意的送了我兩隻青魚,雖說有些不甘願,但看在那漁夫年輕無害並請纓親自烤魚的份上,我還是把情給領了。
是夜,我坐在岸上的火堆前,一邊吃酒一邊吃魚一邊欣賞春江花月夜,身邊坐的不是英俊的駙馬而是鄉村的漁夫,這情景盡述孤寂悲涼。
酒至酣處,那年輕漁夫忽然道:“小兄弟會否飲的過多了?。”
我懶的理他,卻聽他又道:“飲酒傷身啊。”
我道:“你這個人,人小兩口買魚也幫,陌路人飲酒也說,真的很多管閒事啊。”
那年輕漁夫有些窘迫的看著我,我醺醺然道:“且不說有人會蠢到一錠銀子買一隻魚的生意都不做,原本便是我搶在先,可你一瞧著那小娘子有孕在身便改了口,不是善心泛濫又是為何……”
隱約聽到江岸邊有人喊了聲“宋郎生……”,驚的我一個激靈猛然起身望去,再一看不過是一女孩奔向男孩跟前,喚著“宋郎”罷了。
我頹然坐回去繼續飲酒,發呆似的盯著烤魚的火堆,升起的炊煙儘是宋郎生的身影。
身旁的年輕漁夫又把我往外拉了拉道:“離火那麼近,都讓煙燻出淚來了。”
我用手抹掉在眼眶打轉的眼淚:“我本來就在哭,不是給煙燻的。”
年輕漁夫完全愣住,顯然沒有想過一個大男人在喝醉後會對另外一個大男人說“我在哭”這樣的話,他結結巴巴地道:“哭……男男兒有淚不輕彈,你……”
我索性撕掉鬍鬚,解掉髮帶,由著一頭烏髮隨風散起:“現在可以有淚隨心彈了麼?”
我想我那晚真是喝醉了,以至於所以後來說了些什麼、何時回到小客棧里以及怎麼回的又發生了什麼,醒來後全然不記得了。
只是當我恢復意識時感受到床鋪吱呀吱呀的晃動,身子不聽使喚的震盪時,心底咯噔一聲。睜開眼,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喔,可能上面這句話有所歧義,但我的意思是……
地震了。
宿醉令我動作遲緩,轉眼屋牆塌陷,避之不及,倒下的樑柱堪堪砸斷了我的腿,骨頭錯折聲伴隨的劇痛嚇得我腦海一片空白。
在宮中時常聽百官說起天災禍患,而居上位者,素來斗心鬥智,直到此時……方感到何謂無能為力。
生死邊緣,我腦海晃過許多人,父皇母后遠去的大哥還有太子弟弟,以及……心心念念的駙馬。不,他已經不是我的駙馬了,此刻不知逃到天涯哪角,我馬上便要死去了,他若知曉,會不會為我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