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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睡下之後,難以入眠。

  心裡淀著許多事,無論如何都化不開。來回翻了幾趟身,索性披著件外袍出去吹風,一敞門,就看見臥房外延著的那道廊邊站著一人,亦再看孤月寒星,夜不能寐。

  我踱了過去,從廊口可以看見小院內的小池芭蕉葡萄架,雖不若水榭那處雅致,倒也算意境得趣。

  宋郎生聽到腳步聲回頭看過來,道:“公主怎還未歇下?”

  我靠在木柵欄上,說:“有些事沒想通,睡不穩當。駙馬呢?滿臉心事重重,莫非同病相憐?”

  宋郎生挑開身旁的細竹簾,道:“我想不通的是案子。”

  我問:“你以前也是這樣麼?”

  “什麼?”

  “就是這樣,”我指了指他蹙緊的眉頭,“成日憂心公事,態度冷漠,喜怒不形於色。”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那我呢?”我凝視他燈下的側顏:“是否真如傳聞一般驕縱蠻劣,倚權弄勢,隻手遮天?”

  他把我的目光望進眼中,問:“公主自己認為呢?”

  我嘆道:“我分明已忘了……”

  他說:“並非說是失憶前,自你失憶起,你認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我愣了愣,未料他會如此相問,但他既然說起,不妨捫心自問,和風是個什麼樣的人?

  “唔……任性,脾氣也不好,稍不順心就喜歡無理取鬧,也不怎麼愛吃苦。”我一邊回憶一邊笑說:“攀比心也挺重,常常羨慕別人,常常嫌棄自己。”

  宋郎生沒有插嘴,繼續聽我說。

  “有些東西明明在手,卻總是如履薄冰的患得患失;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錯,卻總是一條道走到黑,到了最後,除了認栽和怨天尤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我雖是含笑,但沒撐著,想去神情應有些落寞,恰好上頭的烏雲散開,月亮光灑了我一身,還挺刺眼,我聽出身旁的聲音略有波瀾:“倒還有點自知之明。”

  我瞥了他一眼,“你這是譏

  是諷啊?”

  宋郎生道:“又譏又諷。”

  ……

  宋郎生又揉揉我的頭髮,他似乎有種把人弄的亂糟糟的嗜好,“公主,現在的你有一樣和過去不同。”

  “哪樣?”

  宋郎生面容與眼底似有什麼一閃而過:“就算是一條黑路,只要公主認定,就一定會走到底,永遠不會認栽,永遠不會放棄。”

  有那麼一恍惚,我以為他這話中充滿著善意和讚許。

  宋郎生道:“因此才會有那麼多可憐人栽在公主手上。”

  看來什麼良好的交流根本就是個錯覺,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毒舌駙馬,我居然還差些沉浸在這良辰夜景中。

  我負氣轉身,決定兩天不同他說話。卻在下一刻被一隻大手握住,“包括我。”

  我訝異轉頭。

  宋郎生手上稍使了些力,拉著我往廊外的糙地走,然後拽著我一起坐下,說:“躺平。”

  我掙不開他,“餵”了一聲,他說:“現在,連牽手也不可以了麼?”

  我一怔,識趣搖頭,“我並無此意。”

  他將牽手的姿勢換作十指緊扣,自顧枕在糙叢中,我坐的有些侷促,只能如他所願挨著他躺下,學著他仰頭望著夜熒閃爍。

  他忽然說:“現今是調換過來了。”

  我疑道:“什麼?”

  “彼時,我一點也不喜歡公主,更不願和公主獨處,公主總是用皇權來脅迫我,我亦是積怨頗深。有一次,你就是這樣毫不講理,逼我躺著這兒陪你看月亮。”宋郎生把聲音放沉了一笑,“其實那晚根本就沒有月亮,連顆星星都瞧不著,兩人就這樣黑漆漆的躺著。”

  我忍不住說:“那不是挺恐怖的?”

  宋郎生道:“反正和公主在一起就是件恐怖的事,我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出怎麼反駁,“罷了,看在你第一次談及我們的過去,就姑且不與你計較。”

  宋郎生瞧著我,淡淡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漸漸的,倦意席捲而來,天地間一片虛空,不知何時就以進入夢境。只是夢了什麼,第二天醒來,卻也想不起來了。

  今日是我失憶後頭一遭上朝。

  空著的龍椅旁有兩張椅子,分別是留給太子和我的,昔日我就是坐在那兒充當著不可一世的監國公主。然此刻靠在上頭俯視下面百官朝會,頓覺心驚動魄,有些撐不住場面。

  朝會的開始,太子發表了幾句關於我回歸的感言,完了下面一夥子人紛紛應和,我象徵性的微笑頷首,然後進入正題。

  說來說去還是關於江浙水患的事。

  賑災官銀被劫,太子下了撥銀的旨意,不料,這一撥,就撥出了新問題——國庫虧空。虧空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明了的事,再者,通常狀況下也不外乎宮內開支過度和官員上下貪墨兩大原因。倘若真要徹查到底,揭的就是皇族和兩黨官宦的老底,莫說太子這儲君位置還沒坐熱,即便父皇未病,也未必敢輕易動刀,這一刀沒準就把自己給動了。

  太子無奈之下只能把這樁事擱在一邊,主要重心轉移到解決的方案上。

  以趙黨為主心骨提出的乃是“改稻為桑”的政策,即將稻田改為桑田,養蠶織綢,以絲綢的收益擺脫國庫困境,再用其重建江浙災區,頗有一舉多得的意思。

  持反對意見的則是朝中的清流,理由無非是工程浩大,內里政策的試行等等,至於李國舅這回破天荒的保持中立,估計是在權衡著利弊,靜觀其變。

  眼瞅著朝廷之上半老的官員們相互攻訐,言辭之犀利令太子頭痛欲裂,我一邊半走神的聽,一邊半走神的想。

  我主要在想昨晚睡的到底有多沉,以至駙馬將我抱回屋都沒被吵醒。

  宋郎生站在第三排的位置,雙眼平靜地看著前方,清貴泰然之態,半點沒有平日裡和我在一起的彆扭模樣。

  唉,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什麼的,當真虛偽至極。

  我心下感慨萬分,不由搖了搖頭,正好讓某位慷慨陳詞的學士瞧見,還當對他有所異議,大驚下噤了聲,太子扭頭看向我,問:“皇姐有何提議?”

  我“呃……”了一聲,道:“還是先聽聽諸位大臣所言吧。”

  太子知我失憶不宜多言,遂又把話題移回諸位朝臣身上,不料在場有人高聲道了一句:“襄儀公主乃掌監國之職,既然眾位大人各秉所見,不如由公主殿下決斷,何故爭執不休?”

  話音剛落,立刻就有三兩官員表示贊成,繼而大半人都抬袖頷首,滿是請我示下的意思。

  我眯著眼往說話的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驚,這個虬髯老臣居然是昨日我在路上撞倒的老爺爺,此時神情肅穆,與周圍站著的一圈朝臣,虎視眈眈的盯著我。

  昨日他氣焰囂張的問我他是誰時,我的回答是……不認識。

  身為監國公主又豈會不認識當朝重臣。

  我把視線移向趙首輔,他依舊是那一副快要睡著的模樣,只是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被……嗅出了什麼味道麼。

  太子正想開口替我說話,李國舅道:“既然公主有不同見解,無妨說說,眾位大臣素來是俯首聽命於公主殿下的。”

  我不動聲色,但五內一片空白。

  永遠對立相互掣肘的內閣兩派今日出乎意料的口徑一致,所要針對的人,是我。

  更確切的說,是要在太子羽翼豐滿前,斷去最強大的後盾。

  這個架勢,不像是偶然為之。只怕的假公主因垂簾聽政已讓人起疑。如果說昨日的露陷是導火索,那麼我此刻若震懾不住場面,只能更加驗證他們的猜測。

  彼時便是真的公主,也會變成假的。

  就算說出失憶的真相,仍會被質疑一個記憶盡失的公主,何能擔任監國大任。

  我垂眸看著那光滑如鏡的地面映著的眾臣身軀,沉默著。

  那領頭說話的老臣見狀,面露得逞之色的上前一步,道:“昔日公主殿下舉措審諦能行其道,何以今日……”

  “鬧夠了麼?”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說這話的人,正是我。

  我慢慢站起了身,面無表情的看著他,道:“楊睿林,從不在朝上主動吭聲的楊大人,今日,是誰借給你這個膽子,大放厥詞的?”

  楊大人張張嘴,愣是沒反應過來我在說什麼,或者是,我為何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我掃著殿上百官,一張一張臉看的分明。這最細微的動作,漫不經心的仿若得以看出漣漪。

  楊大人也許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面色蒼白地道:“不知公主此話何意?老臣不過是……”

  我道:“敢問楊大人,盜權竊柄,廢業誤國,該當何罪?”

  楊大人結結巴巴道:“公……公主何以有此一問,老臣……”

  我拾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用力擲到楊大人臉上,厲色道:“改稻為桑!楊大人,你身為殿閣大學士,拿朝廷的俸祿,民難當頭想到的,竟是這等餿主意嗎!”

  楊大人渾身一哆嗦,跪下身來,我冷冷瞥著眾臣,凌厲道:“江浙是什麼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糧食自給不足,百姓餬口尚成問題,現在你們讓農民把稻田改為桑田,是要逼他們上絕路麼?飯都吃不飽,生絲價格又豈能賣出好價!桑田養出來的蠶絲做成絲綢,得到這中間利潤的是商人,絲綢賣給外族人,若海面不靖,運不出去又當如何是好?”

  “一個改稻為桑,你們算過所涉人員有多少麼?從皇儲到江浙百姓,從浙直總督、巡撫、布政吏、按察吏、知府、縣令,從浙江到江蘇、安徽三省的絲紡局、絲綢商人全部都要卷進來,這上上下下輪一遍,還有幾文進得了國庫?”

  “國庫虧空,是為上下揮霍無度,你們首先想著掠之於民,若激起民變,便掠之於商,殺富濟貪,你們倒是說說看,這不是盜權竊柄,廢業誤國,還能是什麼!眾位大人是覺得太子與本宮不計較你們之前的那筆糊塗帳,便學會頤指氣使,無不讋憚嗎!”

  大殿內立即萬籟俱靜,一直處於昏睡神情趙首輔聞言,忽然睜開雙眼,顫顫巍巍的跪下身,道:“臣之大罪,已不可用昏聵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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