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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遠不再說話,靜靜地聽。

  華紹亭的手指蒼白修長,那層霧在夜色映襯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點在玻璃上,無端端透著妖異。

  他還在說:“後來她長大了,和同學胡鬧,背著我去參加選拔要拍廣告。我不讓,她就和我賭氣,還是隔著這扇窗戶,站在外邊不肯進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陽下曬著就心軟了……玩就玩吧,她要幹什麼我都答應。”

  隋遠聽出他聲音里的傷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

  華紹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轉向他,“我以為……我把她養得這麼大,她是離不開我的。所以我才耗著這麼久苟延殘喘,不肯做手術。萬一我賭輸了,蘭坊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著隋遠說:“我這輩子早活夠了,欠了多少報應數都數不清,早點死了才是解脫,之所以還想多活幾年,就怕扔下她一個人,我欠的債不能拖累她,能護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遠伸手拍在華紹亭肩上,輕聲和他說:“裴歡明白你對她好。”

  華紹亭把窗戶關了,靠在上邊嘆氣:“她是沒辦法才和蔣維成結婚的,所以我說兩個星期後去接她回來。她卻和我說,要陪著他去死。”

  隋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生氣了,或者並不算生氣,只是失望。

  因為兩個星期之後,是華紹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蘭坊的時候,裴歡每年都會守著他過,他的病這麼危險,每熬過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時佳節成辜負,舊日歡場半是苔。

  華紹亭閉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說話。

  隋遠突然覺得華紹亭有點可憐。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沒有一個人把他當個人。

  沒有誰能比華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沒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個普通人,普通人難過了,出去喝酒發瘋,找人傾訴,總會好的。

  他難過,就只能爛在心裡,因為這是個笑話,不會有人信。

  隋遠心思淺,感慨了一會兒很快釋然了,他插著兜向門口走,既然華紹亭病情穩定,他沒必要陪他嚇人玩。

  隋遠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開門的時候,華紹亭在黑暗裡忽然說:“隋遠,珍惜眼前人。”

  因為人這一輩子,只有這麼長。

  隋遠抬眼看向遠處的長廊。

  燈下有人也沒睡,單薄的衣服不擋風,但她也執著地在冷風裡守了一夜。

  隋遠走過去的時候,顧琳已經凍僵了,她扶著柱子站起來問他:“你怎麼出來了,華先生呢?”

  “死不了,他這種老妖怪羽化飛升還不得天地變色啊?”

  “隋遠!”顧琳沒心情跟他開玩笑。

  他攤攤手不再說,“好吧,別這麼緊張,我看他這麼多年都習慣了……”隋遠是大夫,本能中有對生死的漠然,可顧琳做不到。

  她心裡慌,明明在華先生面前的時候又聰明又能幹,看他發病也能冷靜處理。可是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就慌得坐立難安。

  隋遠不笑了,站著看她,顧琳從把華先生送回來之後就在這裡守著,甚至都沒回去換件厚一點的衣服。

  他看她抱著肩膀的樣子,突然想起華紹亭剛才那句話。

  他伸手拉住她,顧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著向前走,“你……”

  隋遠趁她沒回過神,把她拽出海棠閣。天還沒亮,顧琳不好鬧出動靜,沒跟他動手,她一出院子就甩開他,“幹什麼!”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個熱水澡,睡一會兒,他屋子外邊有十幾個人守著,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顧好你自己再說吧。”

  顧琳不想理他,隋遠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開了,回去用維生素E,不要用那些亂七八糟的護膚品,可以泡熱水之後敷在……”

  她低下頭看自己的手,她小時候顛沛流離,沒人心疼沒人管,手被凍得落下病根,天氣稍微轉涼,手上就很容易出現傷口。

  從來沒人注意過大堂主的手,連她自己都不記得了。

  顧琳抬眼看隋遠,他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看著他,忽然掉頭就走,再也不和他說話。

  隋遠站在原地,看她即將走到拐角,終於忍不住喊她:“顧琳!”

  她停住,四下無人,他們隔了一條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後的黑暗裡,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遠在猶豫,顧琳卻先開口:“華先生要過生日了,我準備和他坦白。”

  “坦白……什麼?”

  “我不是只想當他的大堂主。”顧琳聲音聽上去很輕鬆,“所以,要是他不高興,你可能就看不見我了。”

  隋遠再也說不出話。

  顧琳往前走了幾步,“我沒有親人了。就當我拜託你,別讓我不明不白被扔進海里,一定把我找回來,隨便埋在什麼地方都好……我不想活著沒人在乎,死了都沒人收屍。”

  她說完這句話,再也沒回頭。

  黎明破曉。

  隋遠終於明白,為什麼華紹亭能在那扇窗邊站一夜。

  今年天氣多變,十月底的沐城還有雨。

  整個星期都是陰天,到華先生生日這一天,終於見了太陽。

  華紹亭這幾年不愛過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邊的人反反覆覆來問,他才請人辦。

  今年也是,拖到最後也不想弄什麼花樣,只是吃頓飯就算了。

  陳峰已經出院了,但他從走進前廳開始就一直讓陳嶼扶著,好像那一槍再也好不了。

  華先生只請了在沐城的幾個堂主,加上蘭坊這條街上住著的親信,不到二十個人。男人們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華先生不喝酒,於是大家只能按慣例帶著賀禮過來陪他說幾句場面話。到最後,下邊的人鬧成一團,氣氛高漲,而華先生一個人遙遙坐在主位上。

  那張椅子龍鳳紋路,幾百年的老料,顏色暗沉,上邊披著整整一塊白貂,華先生就坐在上邊不說話,他喝一口茶,潤得唇色鮮艷,人卻冷清。

  顧琳看著下邊那幾個傢伙不懂事心裡就來氣,想讓他們都過來,但今年誰都知道三小姐不來生日宴,華先生心裡沒好氣,誰敢走錯一步,下場就和中秋時的阿七一樣,所以大家都在裝傻。

  滿場只有隋遠心寬,他原本和陳嶼開玩笑,非要賭黑子什麼時候冬眠。說著說著把其餘幾個兄弟的饞蟲勾出來,陳嶼就把自己帶的料子拿出來,圍在一起要賭料,眼看越說越大,華先生似乎也覺得不錯,走過來看他們品頭論足。

  陳嶼讓先生來押,他掃了幾眼笑了,但不說話,大家開始起鬨。

  熱熱鬧鬧的時候,顧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邊,伴著華紹亭那張華麗的椅子。

  大堂主一開口,大家都靜了。

  她只看向一個人,“華先生……”

  華紹亭的手拍在那塊石頭上,搶在她前邊問:“你今天還沒送東西,我等著呢。”

  大家心領神會,“大堂主最細心,肯定送先生喜歡的。”

  隋遠突然變了臉色,他向顧琳走過去,可是她已經仰頭把那杯酒直接幹了,她捏著空蕩蕩的酒杯笑著說:“我送的禮,估計先生看不上。”

  “顧琳,你還記得我那天說過的話嗎?”華紹亭低著頭正仔仔細細看那塊石頭,突然問出這麼一句,全場鴉雀無聲。

  隋遠一把拉住顧琳。

  大家都在看,顧琳臉上發燒,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還是別的什麼,她腦子裡全是那個女人說的話。

  裴歡告訴過她,不要怕華紹亭。從那天之後顧琳就想賭一口氣,她想知道,裴歡到底憑什麼。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過華紹亭對裴歡像對其他女人一樣,不讓她有一丁點可能懷孕,所以顧琳覺得……也許那個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為他的習慣,就像他喜歡點香一樣。

  一個人陪在身邊的東西丟了,總會耿耿於懷一陣子。

  裴歡也未必那麼重要。

  顧琳胸口那團火隨著酒氣衝上來,她靜靜地看著他說:“華先生,顧琳的禮物就是一句真心話。從今往後……我願意陪著先生一輩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她敢當著這麼多人表白。

  【第六章】逢場作戲

  華紹亭依舊在看那塊料子,他慢慢拿在手上玩,過了一會兒和邊上的人說,“你去打光看看幾分水……要我說,這塊還是別開了。”

  他說著伸手把料子還給陳嶼,陳嶼被顧琳那句話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華先生還在和他說石頭的事,趕緊答應一句。

  顧琳就直直地對著華紹亭,一點也不掩飾。

  華紹亭卻不看她,他和其他人笑笑說:“你們接著喝吧。”

  “華先生!”

  隋遠攔不住顧琳,他眼看華紹亭側過臉,那雙眼已經沉下來。

  顧琳眼睛紅了,兩人隔著長長的桌子,她想走到華紹亭這邊來,胳膊卻被隋遠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開!”

  隋遠死抓著她不放,華紹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樣子讓人從頭冷到腳。隋遠把顧琳拉到自己身後,說:“你要罰她什麼……我替她領了。”

  華紹亭走過去,人靠在椅背上站著,手指順皮毛紋路一路向下,顧琳已經開始往後退,一步一步,她竟被他的目光逼得無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熱茶之後臉色好了一點,可這樣側著臉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人心裡發冷。

  他說:“顧琳,我跟你說過,一個人想要,並不等於他能要。”

  “……我不想讓自己後悔。”

  “但你壞了規矩。”

  隋遠擋住顧琳,搶過他的話:“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說的都是胡話。”華紹亭那雙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遠頓了頓,堅定地說:“我知道敬蘭會講規矩,你要罰什麼,我來替她。”

  大家心裡稍稍鬆了口氣,好歹隋遠是華先生的私人醫生,這麼多年隋遠功不可沒,華先生肯定會給他面子。

  “那好。”華紹亭又低下頭,黑子慢慢從他袖口探出頭來,順著他的手爬到衣服之外,繞在他腕子上,華紹亭輕聲說:“陳嶼,你過來。”

  “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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