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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盡力吧!”周同學合上比,露出懶洋洋的表情。他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

  “盡力”二字可松可緊,從他的臉上我可看不到什麼準備盡力的跡象。我壓抑著內心的不滿,沒忘記自己對莫思薇的承諾,不管怎麼說,我自己總是得盡力而為的。

  “這是我一個好朋友的孩子,”我解釋道,有點希冀他的理解和同情。“也算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吧,我答應了人家,否則也不會費這麼大勁去找祝衡……你一定是在想為什麼不是韓曉來找你,”我不得已打出韓曉的牌,並且準備撒謊:“你別怪她,其實她都——”

  不過我的謊話都沒有說完,周同學突兀地打斷了我:“我是在想十年前的那次同學會。”

  我心裏面“咯噔”一聲。

  “你羞辱我,記得麼,你說我不過是個走後門的貨色,只是托老爹的福。呵呵,世界真奇妙,轉一圈回頭,你還得來求我。”

  周同學笑了,不過看得出他笑得並不開心,這算不上什麼復仇,只是一種稍稍的寬解。這麼多年,他在教育局的職位只升了一級,他的父親身居高位似乎也沒能幫上他的忙……還是說周同學傲慢地不接受幫助?

  如果真是那樣,他心裡的恨意和驕傲,一定都是咬牙切齒的。

  所以我沒有反駁他,沒有開口。而是讓他笑了足夠長的時間,笑得兩邊臉頰再也拉扯不出笑的動作。笑得周同學滿臉落寞,甚至流露哀傷。

  到最後我嘆了口氣,點點頭:“那時候我不懂,但我現在明白了,一切都只是為了孩子。”

  他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著我。

  “孩子,不管我們做什麼,怎麼去踐踏明規則、利用潛規則,怎麼被人指責、被人嘲諷、被人戳脊梁骨,都義無反顧。有時候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什麼非要那麼做,現在我明白了,因為根本不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只因為它是一種本能。我們本能地要為孩子付出一切,我們本能地希望用一種自我承受的方式換來他們的最大幸福。你可以說這是最卑劣的自私,但它也是最無私的自私——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不論是周同學的父親照顧他進教育局,還是韓曉與祝衡接近以方便丫丫,又或者是莫思薇巧妙地利用我幫她的李想,一切都是為了孩子。

  孩子。

  年輕的時候我也有過一段空想期,大概是高中也不大學的時候,面對繁重的學業和艱難的選擇,我開始裝得像個哲學家一樣,流俗地思考人生的意義所在。這是一種不成熟的病症,發生在空閒太多而腦力太少的青春期。後來當韓曉誕下了丫丫,我突然有了急切和遙遠的生活目標時,我才真正知道人存活於世的真諦——

  人是一種歷史的生物,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斷地把所有已解決的和沒解決的問題傳承、傳承、傳承……一直到某一代人,所有的困惑都被解惑,所有的發問都得到回答——這些問題,就包括人生意義的那一個。

  所以,“下一代”,本身就是答案。

  那天我回到家裡,又忍不住想起黃純純的事情。可能是碰到了周同學,也可能是那些日子被孩子的事情糾纏太深,我忍不住想起這位韓曉曾經的閨中密友,也算是我家庭的一個若即若離的朋友。晚上的時候我坐在衛生間的凳子上泡腳,韓曉進來梳頭準備洗漱。通常這種時刻我們是不多說話的,但當時我偏就破天荒地突然問她:

  “他們結婚多久了?”

  “誰?”韓曉反問。

  “黃純純和她老公。”

  “……十七年了吧。”

  “十七年?那麼久啊。”

  韓曉的梳子在髮絲間拉扯而過,發出毛躁的窸窣的聲響,我們沉默了片刻,她突然補充:“跟咱倆差不多。”

  “跟咱倆差不多”——在我心裡久久迴蕩。

  結髮十七年,得同舟共濟了多少驚濤駭浪。黃純純一直沒孩子我是知道的。以往韓曉與她的交往中都是用丫丫來壓黃純純一頭,有時候韓曉甚至會回來告訴我說她有多得意,因為黃純純那麼幸運那麼驕傲,可就這一點美中不足。

  那時我根本意識不到,沒有孩子對婚姻來說可不僅僅是美中不足,它可以是一道致命傷。

  我曾經自己也是個孩子,也在一個家庭、一段婚姻之中扮演著瘦小而飄搖的角色。那時候我還很小,印象里永遠是冬日家中廚房那盞昏黃的燈。我爸和我媽持續地爭吵,我從院子的外面偷瞥他們,看他們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接著吵。他倆都是學校教員,都是知識分子,即便吵架的時候也很注重對四鄰的影響。他們的聲音很低,低得讓人聽不清究竟在爭執些什麼。可是他們又那麼情緒高昂,高昂得讓人害怕他們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動手。廚房裡案板的上方掛著一把把菜刀,在燈光的照耀下倒映出刺目的雪白。我站在大門口等著姐姐放學回來,渾身哆哆嗦嗦的,有點發冷,有點打顫。

  最終我的父母沒有離婚,那段日子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媽總是不時地過來抱著我哭。我就是想安慰她,都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安慰。那是我第一次從我姐那裡聽說了“離婚”這個詞彙,我問我姐這是什麼意思?我姐悄悄地跟我解釋:就是咱以後不能住在一起了,你、我、爸爸、媽媽,都要分開了!

  那個時候我恨我的父母,恨他們讓自己的孩子深陷於這樣的恐懼。但與此同時又可憐巴巴地祈盼,祈盼他們千萬不要離婚,不要讓我成為一個破碎家庭的棄子。

  那個年代離婚雖然較現在要少,但也絕非罕見。我的同學裡有就有來自於單親家庭的。他們通常比別人沉默,走路愛低著頭,身後會有其他學生和家長指著他們竊竊私語。離婚是父母的不光彩,卻常常集中地反應在孩子的身上。那些指指點點的人們不見得有多少惡意,也許他們在同情孩子、在批判父母——怎麼能離婚呢?古代媒妁之言乃至指腹為婚的都有,別人能過得下去,你們怎麼不能?

  所以當我長大之後,我越發感謝自己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親。儘管波折重重,但她與我父親相守到了最後,甚至在父親過世後,也沒有選擇另嫁而重新開始。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今我與妻子爭吵,與當年的戀人重逢。如今我明白了婚姻的跋涉究竟有多少苦難,所以我感謝她所做的一切——她的爭取,她的掙扎,她的艱辛,她的堅持。她是一個那樣完美的榜樣,只是我滿心羞慚,我沒有做到她的萬分之一。

  然而,曾經在婚姻的狂風暴雨中緊緊抱著我的這位母親,卻還是最終要離我遠去。

  第 43 章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我媽還在昏迷。我姐給了我一張紙巾擦汗,我忙不迭問她怎麼回事,怎麼發生得這麼突然?我姐白我一眼,說突然倒不突然,前些日子媽摔了一跤,到醫院檢查沒發現什麼問題,今天起來說心口有些疼。我埋怨我姐:開始怎麼不告訴我?我姐辯解:咱媽不讓說的,她不想驚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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