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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病這種事情,似乎向來與母親絕緣。倒不是她身體真好,而是有情況也儘量瞞著。大一時有一回我三天沒找著她人,回到家問她怎麼不接電話她說手機電池出了問題。結果很多年後我從老房子的一個書桌抽屜里翻出一張住院單,才知道她那時候扭著了腳。

  醫生說我媽的問題不小,但也不是毫無辦法,總之解決方案是做心臟搭橋。這毛病放從前是絕症,但現在搭橋手術不算太複雜,經濟上也可以承受,此類病人多活二十年的都有。聽到這裡我們好歹鬆了口氣,但醫生又說:“你們母親年紀太大了,手術有一定風險,能給這個年紀的病人做手術的醫生正在國外開會,明天晚上回來。我建議你們等等。”

  我們當然聽從醫生的建議,這一天時間就尤為關鍵。我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在醫院裡寸步不離。我媽昏睡了足足十四個小時,第二天睜開眼睛,過了好半天才回神明白自己在哪。她今天精神不錯,起床喝了一大碗韓曉熬的玉米糊。然後我媽問我她是什麼毛病,我不敢說實話,就說要做一個小手術,正等醫生呢,晚上醫生就回來。我媽想了想,別有深意地說一個小手術還要等醫生啊?我“額啊”了兩聲,說:聽醫院安排唄。

  我媽沒有繼續在這件事情上糾纏,而是要拉著我多說些話。我勸她休息,她不肯:“睡覺不差今天的,我抓緊時間跟你聊聊天。”當時我心裡便咯噔一下,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我媽差不多是命令我坐在她的病床邊,然後絮絮地說了一個下午。她從我不記事的時候開始說起,講了許多我知道的以及不知道的瑣事。我吃驚於她的記憶力,幾乎把她自己的一生都回顧了。說到不好的回憶時她會黯然,但一說到有意思的事情,又跟個孩子似地笑開。我媽說她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就是養育了我跟我姐,最開心的時刻就是我跟我姐的嫁娶。“看到你們都結了婚,我才知道從前那麼辛苦是為了什麼,我才覺得自己這輩子沒白忙活,就好像最大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日子可以歇一歇……可惜啊,可惜你姐她……”

  我沒想到我媽事到如今仍在糾結,這讓我更加無法跟她開口自己的那點狀況。醫生提醒我們凡手術都有風險,更何況是在心臟上做文章。我有過那麼一瞬,心想無論如何應該跟她從實交代自己婚姻的現狀,否則的話恐怕再也沒有這個機會。可就在我剛要開口的時候,我媽問:“誒,韓曉呢,今天怎麼沒看見?”我遲疑了一下回答:“她……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媽點了點頭,說:“你們這代人吶,就是太貪心,愛情啊家庭啊,都想兼得。擱我們那時候,有點白飯就滿足了,你們倒好,過這麼久日子了還只惦記著吃肉。什麼愛不愛的啊,婚姻走到後面,剩下的都是親情。這時候你還想著愛,想著自由奔放,那是犯了□□機會主義……”

  媽的這個比喻很有意思,愛情是肉的滋味,婚姻則白飯一碗,能日復一日干吃下來的,都是高手。

  我笑著回應我媽:“恰恰是因為年代不同了,現在人可不比您那會兒。”我媽白了我一眼:“你呀,也別小看那時的人!”我語塞。

  媽這話很突兀,我感覺到某些不受歡迎的真相正兇猛襲來。我媽的眼睛失神了好一陣子,似乎盯住了虛無中的某一點,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良久,她才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其實你爸當年也……出過軌。”

  這話就像一道閃電,準確無誤地擊中了我。

  如果一個秘密能被深藏半個世紀,那麼它見於天日的那刻必定醜陋不堪。

  媽說那女人是個到學校來實習的年輕教員,能不能留下轉正,擔任教務主任的爸爸有關鍵一票。那女人比媽年輕十歲,為人謹慎有禮。我媽那時候還兼任校工會的職務,要照顧新人,所以邀請過那個女的以及其他幾個年輕老師來我家吃過晚飯。“真是引狼入室。”我媽笑起來,我卻聽得心肝直顫。我追問:“後來呢?”後來?我媽說她不確定是不是那時候我爸出的問題,總之後來事情敗露,她原諒了我爸。而那個女的也自覺羞慚,顧不上什麼轉正不轉正了,主動辭了教學崗,回了鄉下。

  我半天都沒說話。爸爸過世已經很多年了,要不是家裡擺的那張照片,他在我心裡的形象都早已模糊。印象中他應該是那種老派的知識分子,戴眼鏡、騎二八自行車,穿的確良襯衫,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即便後來到了90年代,他的作風也是古板的、老派的,用行動與物慾和金錢崇拜作殊死搏鬥。可是我萬不能想到爸的身上也有這種荒唐往事。也許這不能擊碎一個父親的形象,但就好比白紙上濺落了一個墨點。白紙雖然仍是白紙,但墨點也依然觸目。

  “這就是古今不同之處,”我苦笑,“現在哪兒有那麼老實的小三。”我又問我媽:“您原諒我爸,後悔過麼?”我很意外,她居然斬釘截鐵地說:“後悔。”“您後悔,您卻還是一直原諒了我爸?”我媽抬起眼睛來看著我,她的瞳仁開始浮現詭異的渾濁。她說:“我從不後悔原諒,我只是後悔報復了你爸。”

  我背脊一涼。這個下午暴露了太多的真相,蠻橫得讓我不忍直視。我還想問下去,但我媽已經沒有了再談的意思。她的眉毛輕輕地皺起來,明顯地表露出疲憊。我扶著她躺下,她閉上眼睛,似乎很快便睡去。我聽了聽她的呼吸,平穩祥和,我躡手躡腳地退到門外。

  那個傍晚的天空漫天通紅,就好像地平線的下面燃起了熊熊大火。我預感到有事發生,沒有離開醫院寸步。我媽跟我說的那些事情仿佛嘈雜的鼓點,讓我幾乎聽不到任何內心以外的聲音。晚上十點鐘的時候,天邊的火終於要下去,主刀醫生還在路上,而護士們則急匆匆地跑進病房。說不清楚為什麼,我緊繃的心瞬間鬆弛下來,打電話讓我姐和韓曉她們都來。

  我媽在65歲之後患上了神經衰弱,晚上有點風吹草動她都睡不踏實。夏天的時候熱得要開空調,可是連靜音那一檔她都不能忍受。我姐說媽心裡大概裝了許多許多事,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傾吐。現在好了,她終於可以睡個好覺。

  我媽過世的那天丫丫從高三上學期的課堂匆匆趕來,按附中的節奏,算是緊張到冒火的時候。丫丫請三天假,捏著她奶奶的手哭得像個淚人。她倔強地要一直送到她奶奶下葬,這又不免多耽擱幾天。我擔心耽擱太久會影響她的成績,就跟韓曉在旁邊小聲嘀咕了一句,卻沒想被閨女聽見,她跳起來對我尖叫:是不是為了成績連人性都可以不要了?

  丫丫心裡把她奶奶的事情怪罪到我的頭上,她怨我有空去理會莫思薇娘兒倆,都沒工夫多關心關心自己的母親。她雖然沒說出口,但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停靈的日子,我把我媽的事也通知了莫思薇,她當初畢竟曾有個見我媽一面的念想。接到消息後,莫思薇匆匆前來上香。她來的時候不巧,韓曉和丫丫都在。我把香點好送到莫的手上,她跪下來時,不知想到了什麼,眼淚居然撲簌而落。韓曉看著奇怪,就過來問:“這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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