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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假王,我當不起。」
酈食其搖頭:「但韓地誰能擔得起?鄭昌?韓信?」
他意味深長地說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韓地的,只有你了。」
「救韓?」
這詞是多麼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時,某位「韓奸」在遭到張氏質問時的說辭。
那時,年少的張良嗤之以鼻。
張良搖了搖頭:「前後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酈生這是,要為我指一條明路麼?」
酈食其幾乎就脫口而出了,但終究還是忍住。
時機未到。
張良卻站起身,拍了拍酈食其,在他耳邊說道:
「酈生先前說,河東、河內皆十分凋敝,我只想問,君先前已去關中走了一趟,那兒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酈食其是準備了不少套路話,但此刻,臉上卻只剩下驚愕。
雖然酈食其很快就反應過來,收起驚訝,換成迷茫。
對張良來說,這一瞬間的表情,就足夠他確定自己的猜測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過一趟西河,但……」
酈食其那寬闊長袖中,握著鋒利短匕,就是這隻手,在遊說河東一位魏人縣令時,因疑其有變,酈食其佯裝酒醉,與之同榻,半夜卻偷偷起來割了其頭顱,獻給韓信的前鋒——無能老叟、高陽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蓋他年輕時,曾是一個舔血輕俠的偽裝啊!
但這次,打雁人卻叫雁啄了眼。
酈食其的手被張良搶先制住,匕首被奪,反而頂在自己懷中!
一切都發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張良目光中的堅毅,人們往往才會想起,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殺秦始皇帝揚名起家的啊!
「此處並無外人,你也不必裝了。」
張良笑道:
「酈生來說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還是為圖大功,自作主張?」
第0975章 鄭韓
絡繹不絕的難民穿過田野,邁過籬笆,源源不絕從西北方來,往東南方而去,被他們踩在腳下的,是尚未耕作的農田。
張良看著難民驚懼的眼神,蹣跚的腳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頭擰在一起。
這是來自三川京、索一帶的難民,過去也是屬於韓國的土地,居民亦以韓人為主,秦楚兩軍對峙於汜水之上,雖然尚無大戰,但斥候騎隊交戰不休,波及到周邊百里百姓的生計。
「他們捨近求遠,不去新鄭,而繼續往南走,是因為彼輩知道,新鄭遲早也要變成戰場啊……」
這是鄭韓之人的智慧,也是張良祖國的現狀,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過去六百年裡極少安寧。
春秋時,齊、楚、晉、秦四個大國就紛紛以鄭國為爭奪對象,鄭國始終陷於大國爭霸的泥潭中。
張良曾熟讀典籍,知道在春秋時代,大約發生了300次戰爭。其中,波及鄭國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場。當然,鄭國一般是作為被暴打的對象。
晉方圖伯,進取中原,楚亦浸強,北伐不已,陳、蔡、鄭、許適當其沖,鄭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國得鄭則可以拒楚,楚得鄭則可以窺中國。故鄭者,晉、楚必爭之地也。
城濮之戰、鄢陵之戰、邲之戰,基本都是在鄭國境內打的,正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鄭國都要許多年才能緩過來。
鄭人當年就曾哭訴過:「天禍鄭國,使介居二大國之間。大國不加德音,而亂以要之,使其鬼神不獲歆其禋祀,其民人不獲享其土利,夫婦辛苦墊隘,無所底告。」作為小國,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兩端,唯強是從,朝秦暮楚,世人說鄭人「貪利若鶩,棄信如土」,確實是他們的無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韓滅了鄭,遷都新鄭,卻好似繼承了鄭國身上的詛咒。百餘年裡,韓國依然作為小國,夾在列強之中,為求生拼盡全力。魏強依魏,趙強聯趙,齊楚強與之交好,到了秦國強盛的年代,韓國又是秦連橫陣營的常客,無他,韓國距秦最近,若不從秦,秦軍旦夕至矣。
靠著這種沒有原則的依附和討好,韓國才偶爾有幾年太平日子……
這就是小國的命運啊。
而每逢沒有戰爭的時期,新鄭人也會抓緊機會,享受生活。
溱與洧,方渙渙兮。
車隊繼續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鄭近了。
張良對這條河無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鄭城裡的年輕人都會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來。每個人都穿著嶄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為洧水之會,是不論貴庶,都能參加的相親大會。
士與女,方秉蕳兮,維士與女,伊其相謔。
張良與他弟弟,出身名門,祖先五世相韓,又長相俊朗,而張良更貌若女子,舉止優雅,當年可是整個新鄭城貴女們夢寐以求的俏郎君。眾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們拋送勺藥示愛的不計其數。
而鄭地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復返了。那些曾與自己親近過的女子,張良甚至不知她們現在可還活著……
曾經清澈的洧水也變得渾濁,王賁軍與楚軍在此地交過戰,屍體堆滿河流,變得污穢惡臭不堪,甚至還引發了瘟疫,張良來到新鄭,組織人手,好容易才清理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