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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怕被你捉去從軍填溝壑呢!對彼輩來說,苛政猛於虎啊!」

  一個頭戴側注冠的紅鼻子老叟一邊喝著酒,一邊如是說,此人名叫酈食其,是魏國大夫,亦是楚陳留公之兄,張良離開大梁時,他厚著臉皮在道旁說要去新鄭,請求捎他一程。

  此人沒什么正當理由,但張良卻讓手下人不必管,騰出一輛空車裝這老酒鬼,酈食其雖然終日飲酒,但渾濁的眼睛卻在觀察沿途的種種情形,不時來找張良說話。

  「天大大亂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盜泛濫,豪傑並起,秦吏是驅逐殘殺完了,秦律令也廢除了,可那些殺人越貨者,就變得無人能禁。大的盜匪,如彭越,搖身一變成了侯王,小的盜匪,或投靠大盜做了縣公,要麼繼續滯留在草澤,劫掠四方。」

  託了復韓運動,也託了鄭昌傾韓財貨以事楚的政策,整個潁川北部的秩序,已經完全崩潰。

  作為始作俑者,張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們抵達了苑陵縣。

  酈食其咂嘴道:「這苑陵,就是古鄶國罷?」

  早在六百年前,鄭桓公為周幽王司徒,他對腐朽的宗周十分憂慮,想著要自立門戶,離開這條註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職務之便為鄭國在東土尋找新的落腳點。當時的太史伯就對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若克二邑,則前莘後河,右洛左濟,鄭國可以少固……」

  東虢是滎陽一帶,鄶國則是苑陵的古稱,這一帶是鄭國的立國之基,雖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鄭,但苑陵一樣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酈食其望見其屋室甚大,不由讚嘆:「壯哉縣,不亞於大都之邑,此地戶口幾何?」

  有人告訴了他答案:「早年有一萬戶,近年來兵數起,民多亡匿,今僅有五千戶了……」

  那消失的五千戶人家是逃了,還是亡逆於草澤了,還是被過路的楚軍擄走了,無人能知。

  酈食其嘆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獨苑陵,就老朽所見,不論河東還是河內,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這就是亂世啊。」

  看似有意無意的話,好像是想以此觸動張良一般。

  眾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繼續南下,是夜在途中一處亭舍住宿,因張良簡樸,攜帶的只剩下粗米,其侍從向亭長求食,讓他將最好的食物獻上,豈料到了開飯時,亭長卻蒸了糟糠來給眾人食用!

  張良的親信頓時暴怒:「大膽,你可知貴人是誰!」

  亭長卻不畏懼,挺著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麼?十里八鄉,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鄭昌、張良來了,也只能吃這些!」

  張良卻不氣惱,安撫屬下,端起糟糠,笑著吃了下去,卻讓人將他們攜帶的乾糧分予亭長。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後便一直在吃。」

  亭長看著家人狼吞虎咽吃著乾糧的模樣,嘆息道:「本縣多丘陵,險惡,山居,五穀所生,長得最好的就是麥、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飯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歲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壞田地,本鄉收成本來不錯,但秋後楚軍過境,那鄭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將所有糧食都獻上,連救命的存糧也不放過,吾等就只剩下這些物什能用來充飢了。」

  這算好的了,如今去歲之食已盡,而來年的種子都沒著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樹皮草根了。

  亭長憂心忡忡之際,罵完鄭昌,又罵起張良來。

  「當年秦吏統治本地時,雖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稅,但吾等好歹衣食有著落,更無盜匪敢公然橫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卻於過得如此悽慘,張良要復國,復作甚?他張氏的富貴倒是恢復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卻都給復沒了!」

  侍從們敢怒不敢言,張良只是點點頭,繼續吃著陶碗裡的糟糠。

  沒有鹽,沒有油,更沒有蜜糖,乾巴巴的糠皮難嚼,咽下去颳得他喉嚨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這一切,是為了自己的富貴,是為了這所謂的「假王」麼?

  酈食其觀察者張良的神色,似有察覺。

  入夜後,酈食其拎著酒出門晃蕩,在亭舍外發現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張良。

  他走過去笑道:「人便是如此,總是容易忘恩而記仇,若今不如昔,他們便會怨恨將他們帶到今日的人。」

  「不過子房,不,現在要稱之為韓假王了,汝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擊秦,莒南刺殺,天下震動。今日終於復國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極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時代的張良的確頗具任俠精神,血氣方剛。

  但刺秦失敗,大鐵椎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經歷,使張良變得成熟穩重,開始摒棄刺殺,工於謀略,只可惜困於復韓,沒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嶄露頭角。

  而如今夢想成真,韓國已復,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韓國的一些都歸他掌控了,但張良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張良說出了這句話,笑道:

  「還是像當年一般,只為自己的一腔憤懣而戰時,任俠自在啊。年少時,我將復國報仇想得簡單,十餘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難也。但更難的還在後頭,韓國百萬生民的重量,張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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