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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去歲,楚軍撤離時如同過境的蝗蟲,吃光了新鄭的存糧,城內米石千錢。張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裡淘著魚蝦,遙遙望見有一支隊伍過來,第一反應是拔腿是跑。

  驚慌失措,好似被驚散的鷗燕,因為不知來者是楚軍、秦軍,還是盜匪,即便城池就在旁邊,也不能帶給他們安全感。

  但也有沒跑的,一個婦人試圖接近車隊,卻被侍從們攔了下來,婦人卻認出了張良,墊著腳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麼?」

  快二十年沒聽過的稱呼響起,讓張良一愣,令侍從們將婦人帶過來。

  婦人荊釵布裙,手腳濕漉,一手牽著個七八歲的垂髻孩童,一手拎著個簸箕,顯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魚蝦的,此刻見真是張良,有些手足無措,捋著頭髮,但它們乾枯打結,早如亂麻,越捋越亂。

  「你是……」

  「賤妾是燕,家住新鄭西里,子房君子或許不記得了,但妾記得君子。」

  見張良依然茫然,她說道:「妾曾在洧水春遊時,蒙張氏仲君垂憐,本要納我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還曾遺我錢帛,讓我找個好人家嫁了……」

  張良想起來了,這是當年自己和弟弟參加洧水之會,與弟弟關係曖昧的女子,之一,被張良發現捂著臉跑開了。

  貴人子弟娶庶女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辦即可,只可惜他們生在一個劇變的年代,是年,秦滅韓。張良的弟弟比他還剛烈,參加剷除韓奸的秘密遊俠組織,被秦吏所圍,臨死前為了不連累家族,自焚而死……

  張良雖然靠賄賂,搞到了他的屍體,卻無法公開下葬,家族甚至要裝出弟弟遠赴他鄉求學的樣子,勒令張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裡滴……

  往事一幕幕浮現,張良頷首:「那你後來……」

  婦人道:「嫁到了鄰縣,生了二子二女,後來家夫死於戰亂,一子亡於疾病,兩個女兒只能送人,我則回了新鄭娘家,勉強維生,不想還能再見到君子。」

  她說得很平靜,沒有太大悲憫,更沒有跟張良裝可憐,好像只是死了一隻小豬,又將兩隻幼犬送人一般平靜……

  因為她們已見過太多死亡,麻木了,習以為常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來。

  但對於年輕時的事,燕卻有些遺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著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難過:「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葉,慚見仲君。」

  她又孰視張良容貌,感慨道:「君子與當年一般,美麗姚冶,氣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罷。」

  當年張氏兄弟受歡迎到了什麼程度?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少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並起……

  張良不想再聽下去了,見燕牽著的孩子面黃肌瘦,便讓人給了她一袋糧食,又瞥見周圍一些難民垂涎的目光,又讓人護送燕回去,讓她過不下去時,來找他。

  只是在婦人千恩萬謝拜別時,張良卻沒忍住,問了她一件已憋心裡許久的話。

  「你覺得過去好。」

  「還是現在好?」

  婦人理所當然地回答:「自然是韓國還在時好。」

  她望著眼前的洧水,這兒曾流淌過鄭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懷念:「那時候,仲君也還在。」

  張良道:「我問的是秦人統治韓地的那十來年,和現在。」

  婦人想了想,回答道:「還是那十來年好!」

  她也說不出什麼大道理,或者過去安定現在戰亂的例子,只指著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鄭後,問過里中的人,她們說,從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會,竟能連續十三年而未中斷,真是羨慕啊……」

  「十三年。」

  張良愣住了,說來難以置信,六百年了,從鄭國在這片土地立足,再到韓國以此為都,時至今日,鄭韓之地,還從未享受過這麼長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對三年一次戰亂的鄭國,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軍過境一次的韓國來說,真是奢侈啊!

  張良久久無言,最後才搖頭往城中而去。

  城內也得知了張良歸來的消息,但寬敞的大道旁,卻不像數月前他們「光復」新鄭時受到的歡迎,不論是路邊坐著的饑民冷冷地望著他的車乘。

  復國帶來的激動,比不了腹中飢腸轆轆的痛苦,韓人很快就將「光復」拋之腦後,這一政治上的勝利,沒有給普通人帶來利好,接下來一系列動盪,讓他們不由懷念起秦朝統治時的太平歲月。

  外面難民奔走,新鄭也凋敝不已,當年富冠海內,為天下名都的新鄭,眼下卻大門緊閉,人心惶惶。

  這場景,和當年內史騰來攻韓時,何其相似啊……

  韓國滅亡那一年,張良才十八九歲,年輕氣盛,提劍要去殺秦人,若非叔伯讓家僕將張良綁住,他恐怕已和那群遊俠兒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當葉騰以征服者姿態進入新鄭時,韓王安帶著文武百官投降,當時也有義憤填膺的韓人質問葉騰:

  「汝身為韓臣,為何要滅韓!?」

  「滅韓?」

  據說當時葉騰卻笑道:

  「沒錯,我滅韓社稷,擄韓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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